《你是我的肺》作者:桐丸子 文案: 爱耍流氓的医生攻×傲娇寡言理工受 秦百川:“恭喜你呀,恢复得不错,再给你开点药,吃完了就不用再来找我啦。” 何其:“……好的。” 秦百川:“从此以后你就不是我的病人啦。” 何其:“……哦。” 秦百川:“……所以?你不考虑跟我谈个恋爱?” 何其:“…… …… …… 哦……” ============================================== 俩人一娃,只甜不虐。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其,秦百川 ┃ 配角:秦楚楚,胡老师 ┃ 其它: 第1章 1.确诊   春节刚过,正月初七整座城市就忙碌了起来。   理工大学校园里依然寂静,毕竟寒假还没结束。   何其走在学校里,突然觉得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轻,轻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为什么呢?因为他导师出国访学去了,他因此得了一段清闲?还是因为他刚刚失去了父亲?   何其觉得论原因应该二者皆有吧。   八个月前他送走了母亲,那时他还痛彻心扉地哭了一场,毕竟母亲是他唯一的情感寄托和依靠。   如今又走了父亲,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悲伤了。   明天学院要给父亲办追悼会,他刚刚去跟几个老师确认了一遍流程,接下来他还得去一趟银行,把父亲名下的存款过户。   二月的天气忽冷忽热,昨天下了一场雪,今天正是融雪的时候,空气冷得穿透层层衣物,让人打颤。   何其忍不住咳了两声,连带着胸口的肺管都在呼噜呼噜作响。   他有点烦躁,入秋时他闹了一次感冒,之后就一直没好,有时咳得停不下来,有时也就零零星星地咳嗽几声。   感冒药他变着样吃,没有一样是管用的。炎症一开始还只在嗓子和气管里折腾,现在好像进肺里了。牵连得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胃口也越来越不好。   等忙完这阵,何其想,就去医院看看。   出了理工大学左转,何其进了旁边那家工行。   银行大厅里空调开得特别足,他一推门就被暖风打了一脸。   胸口一阵躁动,好像有一团浊液在冒着泡往上冲,何其一阵缺氧,捂着嘴咳嗽起来。   这一阵咳怎么都停不下来,肺里骚动不止,一呼吸就带起来一阵咳嗽,不咳就根本没法呼吸。   何其咳得脸涨通红,边咳边去取了张号,然后一步三晃地找了座位坐下。   咳嗽还是停不下来,剧烈到他快要干呕。   银行里人不少,左近的人听到他这阵痛苦的咳嗽声,纷纷回过头来看他。   何其赶紧捂住嘴,拼命用鼻子呼吸,总算把咳嗽打住了。   有个业务员贴心地送过来一杯水,何其接过纸杯道了声谢,把那杯温水送到唇边去喝。   结果一口水还没咽下,肺里就又一阵叫嚣,咳嗽猛地冲上来,硬是逼着他把这口水喷了出去。   水洒在地上,稀里哗啦的声音格外清晰,坐在前排的几个人抖了一下,何其慌了,他这是把水喷在人家身上了。   他羞愧至极,正要起身去给人家挨个道歉,无奈咳嗽根本不停,一波又起,咳得他跌坐在椅子上喘不过气。   前排刚刚被喷的几个人大概也知道这人身体不舒服,没再回头看他。   何其在心里默默感谢他们,低下头去继续和咳嗽作斗争。   这时前排有个戴细框眼睛的男人回过头来看他了,何其心里愧疚,不禁把头埋得更深,伴随着咳嗽也更猛。   前排那个男人站起来,绕过一排椅子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手臂:“你把外衣脱下来。”   何其有点窘迫地抬起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男人又道:“你把外衣脱下来……你肺不舒服吧,这儿空调太热了,你把外衣脱了应该会好点。”   何其将信将疑脱下羽绒服,咳嗽竟然立刻就停了。   他坐着没动喘了两口气,然后起身向这个人道谢。   男人把手微微一按示意何其坐下,然后又跟他说:“你这咳嗽声不太好,尽快去社区医院拍张片子看看。”   何其又要道谢,被一声清亮的“爸爸”打断了。   一个小姑娘站在前排椅子上,攥着一张号条朝男人挥手:“爸爸,叫我们了叫我们了!”   男人伸手抱起小姑娘:“好嘞。”往柜台走的同时又回头叮嘱了何其一句:“记着去拍片。”   没等何其道谢,男人已经抱着女儿走远了。   何其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人很熟悉。不是那种见过一面的熟悉,而是曾经朝夕相处过的熟悉。   第二天是何其父亲的追悼会。   本校的老师、外校的老师,父亲以前的学生、现在的学生,认识的不认识的来了一大堆。何其打起精神来回应那一句又一句的“节哀”。   院长讲话、副院长讲话,缅怀父亲这位学术泰斗走得太早,多少年教书育人勤勤恳恳,带出来的学生都是业界栋梁。   何其垂眼听着,忍不住咳嗽,安静的会场里隔几分钟就能听见他拼命压抑着的咳嗽声。   致辞环节结束就又有好多人过来叮嘱他注意身体。   何其捂着嘴压着咳嗽,一个一个把感谢的话讲完。   都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学院里两个年轻的老师打车把何其送到他家楼下,一路上安慰的话说尽,何其恍然,不知该怎么答。   是该像个普通儿子一样掉掉眼泪?还是该实话实说地告诉他们:我心里感觉其实还好,不是特别难受。   第二天何其是被自己咳醒的。   他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父亲坐在他对面,不停地敲着桌子斥责他做得不够好。何其鼓起勇气说:“我不想做了。我不想,再做下去了。”父亲眼神一凛,问他:“那你想做什么?”   ……我哪知道。   我哪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做的事,从来都是你规定的。   梦里何其开始咳嗽,越咳越猛,肺里的那团浊液都快要咳出来了。   何其想把那团东西咳出来,索性破罐子破摔,放任自己玩着命地咳,最后猛地醒过来。   他看看时间,七点了,现在起床去校医院倒是刚好。   校医院内科的大夫直接给他开了胸透。   片子拍出来,大夫看了一眼就说:“你这个啊,应该是肺结核,你去一楼出门右拐,把这片子给传染科大夫看看,让她给你打一针结素。”   何其完全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下楼敲开传染科的门,把片子给大夫,又伸手让人家打了一针。   传染科的医生姓苏,一看是疑似肺结核患者,就拿出口罩来戴上。   何其还等着她给自己开药,却见她盯着电脑屏幕问自己:“何其是吧?还是学生?”   何其答:“对,自动化学院的博士生。”   “你这肺结核的可能性很大啊,”苏大夫转过头来看着他,“回去别碰你胳膊上打针这块,红肿了也别碰,明天再过来给我看。如果是肺结核的话,这病属于传染病,按规定你得休学,免得传染给其它同学,对吧,毕竟学校这个地方人员太密集了……”   何其听到这话就懵了。自己什么时候得了传染病……怎么还要休学……   胳膊上打过针的地方一开始鼓着小包,和以前输液前做皮试的反应差不多。   当天晚上那个小包变成了硬币那么大的一片小疙瘩,刺痛,而且痒。   何其待在家里收拾父亲的遗物,一直没敢碰它。   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它已经变成鸡蛋那么大了,一圈套一圈红肿的吓人。   去给苏大夫看,苏大夫这回能确认了:“结核病。你这没办法,吃药吧,至少得吃一年的药,另外至少休学半年。”   何其还想再说什么,开口又忍不住咳了两声,被苏大夫打断了:“肺结核都是定点治疗,在这没法给你开药,必须转院到老年医院去,全区的肺结核都是在那定点的。”   老年医院,离理工大学整整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连地铁都不通,只能坐公交去。   下车一看,何其就明白了,这儿是真真正正的郊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这一家医院,周围就全是苗圃,连个超市都没有。   难怪肺结核要在这定点。   医院的院子倒是宽敞,依山傍水的像个疗养院,结核门诊是单独分出来的一栋两层小楼,就在进门左手边。   何其进去办了就诊卡,挂了号,按护士指的路进了诊室一看,有两个医生,一个正在给病人开药,另一个没有病人。   何其就在这位面前坐下了,放下挂号条说了声“您好”。   医生转过头来看他,突然笑了:“呦,是你……上周四咱们见过。”   何其一时没反应过来,医生把厚厚的口罩摘下,又拿过眼镜戴上:“在银行,记得吗?”   何其一怔,这是那天在银行提醒他尽快去看病的那个人。也是他觉得莫名熟悉的那个人。 第2章 2.口罩   秦百川有时候真的觉得,湖汀区不大。   就算这里聚了特别多的人口,各行各业的人整天跟潮水一样在这块土地上翻来滚去,秦百川还是觉得湖汀区不大。   因为总是有看着脸熟的病人来找他,全都汇聚到这间小诊室里。   今天就更巧了,坐在他面前这个,就是上周他在银行提醒过的那位。   看这病人一脸惊奇,秦百川更乐了:“那天之后你是立马就去看病了呗,怎么样?结素试验做了吗?”   何其嗯了一声,挽起袖子给他看自己手臂内侧红肿的那一片。   “哎呦,”秦百川把口罩戴上,拉过何其的手臂来左看右看,“还挺严重,真中招了呀你这是。”   何其觉得这人有点奇怪,我肯定是中招了啊,不然我何必大老远跑到这来。   秦百川见他不说话,就主动拿过他的胸片插到阅片灯上:“你没戴口罩,赶快去门口挂号那买个口罩戴上。以后记住啊,进了这楼一定要戴口罩,结核病人太多,咱得预防交叉传染。”说罢就转过头去研究何其的片子。   何其左右一看,果然,医生病人都戴着口罩呢,也就不敢怠慢,起身出去买口罩了。   他的背影刚消失在门口,坐在秦百川对面的张达就笑了:“小秦,你又要调戏病人。”   秦百川故作惊慌,看屋里屋外都没人,才小声说:“这不礼拜一嘛,放松一下心情。”   没两分钟何其就回来了,戴着一个蓝色的一次性口罩。   秦百川翻开病历本,让他描述一下自己的症状。   何其就从去年秋天感冒开始说,说的过程中偶尔咳一两声。   秦百川也不抬头,就在那记。等何其说完了就拿笔指着他的片子:“你这胸透再加上结素试验,已经能确诊是肺结核了,接下来得治疗一年左右你做好心理准备。但是看片子不是特别严重,结核都在右肺,这些、这些,你看到没?”   何其睁大眼睛,哪些和哪些?秦百川指着的那一片都是黑的,看不出来什么异常啊。   秦百川也知道病人看不懂,但这一步他不能省略:“右肺浸润性结核,还有点并发炎症,先输几天液把炎症消了吧。”   何其点头:“好。”   秦百川一顿,这个病人也太淡定了吧。肺结核这病过去不好治,威名远扬,导致很多病人第一次来的时候都特别紧张,拉着医生问东问西问个没完,哪像这位,一点不着急。   何其神色恍惚,他越看秦百川越觉得眼熟,这个人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很可能是自己以前的一个同学,但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初高中同学的脸,都对不上。   目光往下移,看到他白大褂上的名牌“主治医师秦百川”。   何其不由得念了出来:“秦百川……”   秦百川一愣:“恩?是我呀。”   何其自觉失礼:“哦,不好意思,我……我觉得您这名字有点熟悉。”   秦百川并不介意:“我这名字,大众嘛,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嘛哈哈……哎你那口罩,鼻梁这,捏一下。”   何其没懂他的意思:“嗯?”   秦百川又把手放在自己鼻梁上捏了一下示意:“这,有个铁条,捏它一下。”   一次性口罩上边都镶着一小段铁条,戴上之后需要沿着鼻梁捏一下,才能让口罩紧贴着鼻梁,起到更好的防护作用。   何其有点茫然地去捏鼻梁,还是没明白什么意思。   秦百川干脆直接伸过手来帮他捏好。   何其下意识往后一躲,没躲过去,秦百川的手好像有放射性,一靠近就激得他整张脸痒痒的。   怎么回事?何其心里一惊,脸一红。此情此景好像发生过。   秦百川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何其的尴尬,转身对着屏幕开化验单:“开药之前得先给你化验,各项指标都没问题了才能开药。交费在院子里边的门诊大厅,交完了费回这边来抽血,化验室就在这屋斜对门。”   何其:“……好。”   秦百川打完化验单又忍不住看他,这也太淡定了吧……   等那张足有一尺的化验单从打印机里滑出来的时候,何其终于不淡定了,上下看了一遍,足有二十多项。   秦百川终于看到他惊恐的眼神,有点满意了,老神在在地叮嘱他:“你得快点,一会中午了,化验室就下班了。”   何其不敢耽搁,拿上单子交费去了。   门诊大厅离结核门诊这栋楼还挺远,他来回一趟就花了半小时。   进了化验室,护士接过单子就让他把胳膊露出来。   何其有点怕抽血,就闭上眼睛不去看。   只感觉到一根针从肘窝那扎进去,血就不停地被吸走。   一试管抽满了,护士就把试管拔下来,换下一个试管。   何其闭着眼睛等了好久,还没抽完,他勉强睁开眼睛朝桌上看,已经抽了七八管了……   抽到后来何其已经有点头晕了,整条胳膊都像被抽干了一样,护士才把针□□,给了他一根棉签让他按着,又给了他一张单子让他下午取化验结果。   他按着手上的针眼,羽绒服只穿在左边肩膀上,从化验室出来,有点疲惫地在走廊椅子上坐下了。   早晨来的时候,他就猜到可能要化验,所以早饭都没吃。现在是真的饿了。   可这医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哪去找饭吃。   右手刚被抽了血,动都动不了,何其按着棉签坐在那,索性不动了。   他在心里想着,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昨天他仔细百度过,肺结核是可以治愈的,只要坚持吃药、好好锻炼身体。问题是这病传染,按校医的说法是得休学。   他的毕业论文已经答辩过两次了,都没有过,延毕到现在也快一年了,再这么拖下去真的成问题。   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休学半年……何其只觉得前途无望。   可他到底能有什么样的前途呢?按着父亲的安排,走父亲那条路吗?他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了啊……那条路,何其更不想去走了。   “何其,何其?”有人在叫他。   何其抬起头:“秦大夫……”   秦百川看他有点蔫,就说:“别在这坐着了,楼道里多冷啊。”   何其点头:“好。”   “门诊大厅后边有食堂,去吃点东西,下午取了化验结果来给我看啊。”还有同事在等他,秦百川说完就走了。   何其看着他的背影,那股莫名熟悉的感觉又强烈起来。 第3章 3.暗恋   当天下午秦百川给何其开了一星期的口服药,又开了三天的液体。   何其问能不能把液体带回社区医院去挂,这儿离他家太远了。   秦百川挺遗憾地告诉他:“还真不行……肺结核病人只能在这收治,社区医院不能给你扎这针。”   何其一想到今后自己每天都要做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跑到这来输液,就更绝望了。   秦百川问他:“你家住哪儿?”   “……学院南路。”   “真巧了,”秦百川笑得同病相怜,“我家也住那,我天天来上班也得一个多小时。”   何其想了想问:“我能住院吗?”——这样他就不用来回跑了。   “……你要想住院吧,倒也不是不行,”秦百川指了指楼上,“就是在这住院的病人,都是那些特别严重的,并发胸膜炎的,并发曲菌病的,整天咳嗽得都停不下来,你跟他们住一起,容易把你传染得更严重。”   “……好吧。”何其认命了,拿了单子准备去取药。   “哎等等,我这话还没说完呢。”秦百川拉住他,“利福平,异烟肼,吡嗪酰胺,乙胺丁醇,这四样药是抗结核的,一天三顿,一样三粒,一次都不能少,千万不能忘了吃药,记住了吗?”   何其点点头:“记住了。”他现在心里一团乱麻,只想取了药快点回家,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秦百川真的服了,他几乎没见过这么不积极的病人。   不过他也能理解,肺结核这病特别消耗人,不止消耗体力,还容易让人心理变得特别消极。何其又是一个人来看病的,连个陪着的人都没有,心态可不就更消极了。   “千万不能断药,知道吗?千万不能断药。断了药你体内的结核就有耐药性了,再想治就麻烦了。”秦百川把重要的话说了三遍。   何其点点头。   “平时多给家里开窗通风,没事儿就多散步多运动,多吃点奶蛋类有营养的,记住了?”   何其点点头。   “你痰检的结果明天才能出,如果有传染性的话,你就得休学。这个一定要服从安排,毕竟你得的是传染病,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得对周围的人负责。我们这边要建档,完了还得通知你们学校。”   何其一听要通知学校,就知道休学是躲不过去了,只能问:“如果我的痰检结果是没有传染性呢?”   秦百川思量了一下:“那就……原则上你就不用休学了。但是吧,我看你身体状况挺不好的,都瘦成这样了,我还是建议你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何其意识到这个人的目光在上下打量自己,不禁往后缩了一下。   ……我很瘦吗?   秦百川从身后柜子里拽出一本肺结核病人的档案,对着病历往上填何其的信息。   那档案特别大一本,姓名、住址、电话、工作单位,什么都得填,何其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在那写,突然发觉这个人挺有耐心的。   填到家庭成员那一栏,秦百川问他家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何其沉默了一会:“……没有。”   秦百川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我爸爸妈妈都刚过世,我家……也没有亲戚在本地。”   秦百川想说两句话安慰他,又一时词穷。   最后填了何其的导师。   填完档案才三点十分,何其去大厅取了药,又回到结核门诊这边输液。   一天的液体有两瓶,护士给他把针扎好,何其靠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想动了。   他现在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病了。   输液室总有人进进出出,何其坐的地方靠近门口,那扇门时开时关,忽冷忽热之下他又开始咳嗽。   过了一会,他突然觉得胳膊胀痛,那种滋味很难形容,像是整条手臂里的血管都被带刺的东西撑开了。   他问护士,护士说阿奇霉素对血管有刺激性,第一次用这药难免不适应,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忍一忍。   何其难受地闭上眼睛。   真的好疼。疼得整条胳膊连带肩膀都发僵,脑门上直冒冷汗。   ……要是有人能来陪陪他就好了。   可惜能陪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不是没交过朋友,只是人生的道路各不相同,再投缘的筵席也有散场的一天。   他又是父母的老来子,如今他还不到30岁,父母就已经相继去世。   他也曾经仰慕过一个人,那还是在初中的时候……一个坐在教室窗边的侧影……   迷蒙间一块毛巾覆在他埋着针的手上,何其惊醒过来,看到秦百川正要转身离去的侧脸。   他一震,记忆中的影子突然和眼前这个人重合了。   “呦,醒了?”秦百川回过头来看他,“感觉怎么样?你手太凉了,拿东西盖上点好。”   何其这才注意到盖在手上的毛巾,连声道谢。   秦百川说不客气不客气,“我下班了,先回去了。你一会输完了别立刻站起来,坐这儿缓一会,阿奇霉素刺激性还挺强的……今天晚上回去记着吃药,从今天开始,一天三顿,千万不能断顿啊。”   何其特别感动:“我记住了秦大夫,谢谢您。”   秦百川没再说什么,只道了声再见,走了。   何其目送他许久,才回过神来。   秦百川就是他曾经暗恋过的那个人。 第4章 4.回溯   说起那段暗恋,何其的记忆其实很模糊。   他的青春期是在父亲的高压教育下度过的,任何对异性的惦念都有罪。   他的目光也曾被几个女孩吸引,随后就都被他自己掐灭。   唯独那次,初中最后的三个月里,何其突然开始格外在意一个男生。他笑,何其就开心;他安静,何其就悄悄地看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何其都挪不开眼睛,不愿意错过。   那时他还不叫秦百川,叫秦孺。   班里同学都知道他父母离婚,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秦孺有些少年老成,跟谁关系都不错,又跟谁都有点疏离。   但这不妨碍大家喜欢他,一有班级活动,秦孺就肯定是第一个被大家起哄推上台的那个。   也就是在这么一片叫好声里,何其的目光开始追随他。   那时何其只知道男生会喜欢女生,由此他推断,自己对秦孺的心思只是一种仰慕。   这份说不出口的仰慕一天比一天狂热,何其尝试过去接近他,但因为秦孺对人的疏离,两人始终说不上太多话。何其放弃了搭讪,开始收集各种和秦孺有关的东西:秦孺用过的草稿纸、秦孺不小心弄丢的橡皮擦、秦孺扔掉的一小截2B铅笔……   渐渐地,何其开始发慌,他对秦孺的感情像个面团一样在心里越胀越大,每天梗在胸口格外难受。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想到这个人永远不会回过头来看自己,就那么难过。   没过多久,初中毕业了,秦孺没有直升本校,去了另一所高中。   高一开学那天,何其把贴在墙上的分班名单仔细看了两遍,确定哪一张都没有秦孺的名字,才终于转身离开。   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但那时他还不明白,他失去的是一段暗恋。   直到本科的时候,看着两位正在谈恋爱的室友,何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时的伤感和狂热,其实都是喜欢。   青春期的心思再纠结,毕竟五六年都已经过去,何其早就释然了。只是偶尔回想起来,他会觉得怀念。   怀念那时的自己,也怀念那个疏离的少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在学什么专业。   现在算一算,高中三年、本科四年、硕博六年,那段暗恋竟然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何其坐在输液室里,仔细回忆了很久,他能确定,秦百川就是秦孺。   就算改了名字,性情也大变,那个人舒展干净又略带锐利的眉眼还是没什么变化。   ……至于秦百川没认出他来,何其无奈又觉得好笑。   初中的时候何其是个小胖子,身高长得又慢,跟现在确实挺不一样的。   何其不太想跟秦百川相认,那太尴尬了,一旦人家不记得你怎么办?他现在是秦百川的病人,非要拉着人家回忆初中的数学老师是谁、语文老师是谁……弄得像在套近乎一样。   ……好吧,何其知道这都是借口。在曾经暗恋过的人面前提起我是谁谁谁,我们以前是同班同学……这太难了,他不想提,他宁愿两个人继续保持公事公办的医生和病人关系。   做了这个决定,三天后何其又去找秦百川开药。   没想到秦百川突然问了他一句:“你初中在哪上的?”   何其一懵:“……湖二中。”   秦百川正中下怀:“你是不是05届三班的?”   ……何其点点头。   “哎呀,我就说嘛,你这名字挺特别的,我总觉得有印象。昨天我还回去查了一遍初中毕业照,怎么看都觉得是你哈哈哈……你那会儿还有点胖呢,现在怎么变这么瘦啊?”秦百川一遇见老同学就激动。   何其知道躲不过去了,只能假装刚刚认出来:“你是……秦孺?”   秦百川说:“对呀!高中的时候我改名了,原来那名字太不好听,改成这个大气多了。”   何其心想,确实是变大气了,他记忆中那个话不多说的少年,已经变成眼前这个话唠了。   秦百川还在那絮叨:“我坐门诊两年了,这次还真是头一回遇见同学。你家也住学院南路吧?一会输完液坐我车一起回?”   何其忙摆手:“不麻烦了……”   秦百川直来直去:“哎客气什么,搭个便车而已。正好我今天不用值班,咱还能叙叙旧。”   何其只好客客气气应下来:“那麻烦你了。”   这可真是,缘,妙不可言。 第5章 5.谈谈   何其那两瓶液体滴完的时候,秦百川刚好下班。   何其见他都来输液室找自己了,也就不再推辞,把羽绒服穿上就跟着秦百川去停车场了。   一路上秦百川有的没的聊个没完:“咱初中那物理老师去年被学校开除了你知道吗?咱班那谁谁和那谁谁要结婚了,初中那会……”   何其只笑着听,偶尔应两句。初中的事他没怎么怀念过,印象都很模糊了……这次看病碰上秦百川,他都差点没能认出来这是自己曾经暗恋过的那个人。   往事不追啊,何其想,曾经无忧无虑、单纯甚至有点痴情的那段时光,是彻底回不去了。曾经那个坐窗边的少年,如今也变成眼前这个话痨了。   秦百川发现何其盯着自己出神,就问:“怎么了?”   何其有点慌:“啊……没怎么……你变化挺大的。”   秦百川笑:“好多同学都说我变化挺大,我自己也觉得。改了个名字,放飞自我了嘛哈哈哈……”   何其:“……”   上了车,何其坐在副驾驶,秦百川说稍等一会,他有个同事要一起搭车回。   没两分钟,张达上车了。秦百川就把车发动了往外开。   何其认出这是诊室里坐秦百川对面的那位医生,就问了声好。   张达比秦百川也就大个两三岁,但是天生头发稀,眉高眼小像个和善的小老头,见了何其就笑:“何博士,一起回呀?”   何其有点不好意思:“博士担不起,您叫我何其就行。”   张达朝秦百川笑了一声:“担得起。百川今天可高兴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在餐厅里宣传了一通,说他一初中同学来找他看病了,正儿八经的理工大学博士……”   秦百川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朝后挥了两下:“哎哎哎,话怎么那么多呢你。”   何其略不解:“我这……就是个学历,还没毕业呢,有什么特别的吗?”   秦百川想打岔,又被张达把话抢过去了:“重点是未婚啊。你可能不知道,百川是我们院有名的介绍人,介绍一对成一对,前几年好多妹子追他,他都不接受,然后就把他自己的朋友介绍给那些妹子,结果都成啦……”   “夸张了啊,”秦百川为了过减速带,踩了一下刹车,“我哪介绍一对成一对了,我一共就介绍过三对,成了两对……”   何其觉得好笑:“百川,你跟初中那会儿真不一样了。”   张达自然好奇:“他初中的时候什么样?”   何其答:“他那会儿吧……有点,怎么说呢,有点高冷。”   张达毕竟年纪大了一点,不太明白“高冷”的意思。   秦百川就赶紧给自己贴金:“有点高冷,就是有点文艺的意思。”   何其笑而不语。   秦百川周六能休一天班,张达问他打算干什么去。   秦百川说:“哪也去不成了,我们小区物业费那个官司,还两个礼拜就要开庭,这周六又要开会。”   张达问他:“这么麻烦?你们不是挺有胜算的吗?”   秦百川一脸苦相:“难了。那物业公司跟无赖一样,2012年合同到期了,赖了半年都不走,现在又回来找我们要那半年的物业费,我们不给,他就一户一户地起诉……好多人嫌打官司麻烦,都给钱和解了……”   何其听着就觉得有点奇怪:“民事诉讼的时效不是只有两年吗?”   秦百川转过头看他:“哎,你还挺懂。”   何其谦虚:“呃,懂得也不多,本科的时候去法学院旁听过一点。”——其实他辅修过法学院的第二学位,还考过了司考。   路上车有点多了,秦百川换了一下挡:“懂点法律真好……我就是什么都不懂,本来想着给钱算了,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正好住我对门那胡教授,退休了在家没什么事,说要应诉,也愿意帮大家代理,我们楼上楼下这几家就都委托给他了。”   “败诉了也不用赔太多钱吧?”张达问,“2012年那会儿,半年的物业费……有一千多块钱?”   秦百川心里郁闷,拍了一下方向盘:“不光这一千多块钱,败诉了还得掏诉讼费……唉,现在真是什么无赖都有……”   何其的妈妈以前就是医生,他知道医生的假期都特别少,值起班来就得整天住在医院。秦百川虽然坐门诊,但每天病人也都特别多,动辄就在诊室外边排队……工作忙成这样还非要打这官司,这人也是够中二的……   一个小时的车程聊着天也就过去了,张达下了车,秦百川开着车往西绕了一段,说是要去接孩子。   何其想起那天在银行喊“爸爸”的那个小姑娘,就问:“你女儿?”   秦百川脸上露出了那么一瞬间的纠结:“呃……算是吧。”   算是吧???何其心里一串问号,什么叫“算是吧”?难道不是亲生的?   秦百川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平时不熟的人问他,他都说“是,是我女儿”,今天怎么就没过脑子,蹦出来一句“算是吧”……   他余光瞥到何其那七荤八素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话让人尴尬的没法接,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没什么不能说的,就跟何其分享一下吧。   “其实吧……还真不是我女儿,”秦百川尽可能把这事说得轻松一点,“楚楚是我姐的孩子,我的外甥女……我那姐夫特别渣,趁我姐坐月子的时候出去乱搞,结果和小三一起,闷死在车里了。我姐受打击挺大,带不了这个孩子了。我姐的婆家也不愿意要这孩子,因为不是孙子嘛……所以我就让我姐先出去散散心,孩子我帮她带着。”   何其听得有点愣住,信息量太大了:“……那你还挺辛苦的。”   “辛苦倒不是特别辛苦,”秦百川笑,“楚楚特别懂事,我又不怎么想成家,正好有个孩子来陪着我,我觉得挺圆满的了。”   车开到幼儿园门口,秦楚楚背着小书包自己冲过来了。   秦百川还没来得及叫她,她就把前车门拉开了,看到坐在副驾驶的何其,“咦”了一声。   秦百川提醒她:“这是你何叔叔。”   秦楚楚笑得像太阳花一样:“何叔叔好!”   何其也露出笑容:“你好呀。”   秦百川正要指挥小姑娘去后座,何其拦住他:“不用了,我家离这不远了,我在这下车就行了。”   说罢就从车上下来,让秦楚楚上去。   秦百川也没再跟他客套,只摸着秦楚楚的头发:“跟何叔叔再见”   “何叔叔再见~”小姑娘奶声奶气。   何其站在人行道上朝他们挥手,目送着秦百川开车走远,然后转身往自己家那边去。   没走出几步,听见秦百川在喊“何其,何其!”   何其回头一看,秦百川又把车靠边停了,下了车朝他走来。   “我想请你帮个忙,”秦百川说,“就我们小区物业费那官司,胡教授一个人打也挺辛苦的,年纪大了嘛,他老伴身体又不好……你挺懂法律的,有空的话能不能去帮他支支招?”   何其觉得这人是真的直来直去,不跟人客气。不过有来有往嘛,作为医生和老同学,秦百川都挺关照他的,他很愿意帮这个忙。   于是就答应了下来:“好。” 第6章 6.聚会   周六这天,何其的输液停了,刚好能去当秦百川的参谋。   秦百川和邻居们开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两点半他下了楼,站在小区门口等着,没多久何其就到了。   何其戴着个医用口罩,看到秦百川就挥了挥手。   秦百川知道他这是挺自觉。肺结核主要通过飞沫传播,作为肺结核患者,跟人接触的时候主动把口罩戴上,这是一种对别人负责的表现。   何其还是有点咳嗽,但不那么严重了,咳嗽声也没那么吓人了。   秦百川问他按时吃药了吗。   何其答:“吃了,一顿都不敢落。”   秦百川打趣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药吧?”   何其先是一愣,随后苦笑起来:“都快把药当饭吃了。”   抗结核的抗生素有四种,一顿就得吃十多片。抗生素伤肝伤肾,就要同时吃护肝护肾的药。再加上润肺的中成药,一顿三十多片药,都能拌进米饭里吃一吃了。   秦百川宽慰他:“你的情况不是特别严重,发现得又挺早,按顿吃药,吃一年就差不多了。这要是放在三十年前,没有利福平,只能打链霉素,你这病什么时候能治好就得看运气了。”   何其:“嗯……是啊,我很幸运。”   何其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肺结核曾经夺走过很多人的生命,鲁迅、萧红、林徽因……都死于肺结核。百年前,这是不治之症,一旦染上了就只能苟延残喘消耗至死。   医学的发展就像是在和时间赛跑,跑得稍微快一点就能抢回来成千上万的生命。   这几天,何其看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病人,开始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很幸运,大家都很幸运,有幸生在这个时代,能够轻而易举地把自己的命从肺结核的阴影下取回来。   秦百川带着他往楼上去,边走边问他休学了没有。   “……休学手续办了,”何其谈起这事还是有点沮丧,“我痰检结果是阳性嘛,现在已经是在休学了。”   秦百川挺赞同:“你真的应该休息一段时间,真的,都得了这病了就别跟自己过不去了。”   何其叹了口气。他的导师也是这么说的。   何其的导师是他父亲的学生,今后半年都要在国外访学。何其打电话汇报了自己的情况,导师沉默良久,才跟他说:“生病了就好好休息吧……你父亲走了,你要节哀。”   何其知道导师早就对他失望了,但是一直没有办法,只要父亲还在,何其就只能沿着设计好的路继续往前走,导师也只能继续带着他。   而现在……是时候停下来好好想一想了。   “叮”的一声电梯停下,秦百川带着他去敲1005的门。   何其偷空回头看了一眼,秦百川说过他住在胡教授家对门,那秦百川家应该就是走廊那头的1001吧。   门开了,胡教授精神矍铄,眼角笑纹显得挺友善:“小秦来啦,快进来。这位是?”   秦百川不慌不忙地介绍:“这就是我同学何其,挺懂法律的,来看看能不能帮忙出出主意。何其,这位是胡老师。”   何其伸手去握:“胡老师,您好。”   胡教授刚把他们请进屋里,一声“爸爸”就冲了过来。   秦楚楚扎着两个小辫,小手一张就抱上了秦百川的大腿。   秦百川拍了她脑袋一下:“又没正形,别老抱着我。”   “那我再抱一分钟可以吗?”秦楚楚仰起小脸,看到何其就喊:“何其叔叔好~”   秦百川笑道:“我值班的时候回不了家,楚楚就常在胡老师家待着。这孩子见不到我就惦记,见到了就有点黏人。”   何其不由得也伸手摸了摸楚楚的小脑瓜。隔三差五见不到家长,孩子心里难免孤单,他小时候差不多也这样,妈妈一回家他就黏着不肯撒手。   只不过何其小时候要更闷一点,心里难受也不说,就是拉着妈妈的衣角不放,不像楚楚,见到秦百川就直撒欢。   秦百川也就象征性地批评她两句,批评完了就带着这个腿部挂件进客厅坐下了。   这个人……还真的挺有耐心的。   几分钟之后,邻居们都到齐了。胡教授就开始给大家讲他为下次开庭准备的答辩书。   昨天秦百川加了何其的微信,在微信里跟他详细说了一遍这个官司的来龙去脉。   满庭园小区业主们和岱安物业公司的合同在2012年6月底到期,业主委员会不太满意这家物业的服务质量,不想续约。岱安公司赖着不走,别的物业公司进不来,岱安自己又不干活,整整半年,小区里的垃圾没人清扫,水管漏了也没人修。直到12月底,岱安终究拗不过业主,才撤出。   但是岱安公司并没有罢休,2013年他们回来挨家敲门收物业费,收的就是7月到12月他们赖着不走的那段时间的物业费。没人给钱,他们就到法院去立案,法院让这事走调解程序,岱安可能是嫌麻烦,就消停了。   去年,岱安公司把这笔胡搅蛮缠的物业费,当成债权转让给了一个律师,这律师也是个奇葩,耐着性子把满庭园所有住户,一户一户地都起诉了。   何其本科的时候学过法律,但到现在,他也六七年没碰了。   昨天答应了要帮秦百川的忙,回去他就赶紧把过去的书和笔记找出来,临时抱了抱佛脚,又上网查了查类似的案例。   说实话,来帮忙,他觉得自己可能帮不上多大的忙。这个案子发挥的空间不大,胡教授也准备的挺充分的了,接下来就只能看法官怎么判了。他来了,充其量也就是来给大家壮壮胆。   邻居们一听他是秦百川请来的外援,都挺高兴。毕竟律师费那么贵,为了这么个一千块钱的官司,花钱请专业人士肯定不现实。胡教授年纪又大了,让他一个人给大家当代理,邻居们心里也都有点过意不去。这种情况下能来个业余的帮帮忙自然再好不过,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几个邻居对何其就都挺客气,纷纷把他往里边沙发上让。   何其带着口罩,他们也没怎么在意,毕竟现在空气质量不好,气管不舒服带着口罩出门的人多得是。   胡教授把他写好的答辩书打印出来,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份。   何其边听他讲,边翻着看了看,发现真的已经没有什么自己能提建议的地方了。   胡教授的主张主要是三点,第一,民事诉讼的两年时效期已过;第二,原告主张的债权没有合同依据;第三,岱安公司强行滞留半年,导致小区若干公共设施损坏,更无权索要物业费。   胡教授讲完了,邻居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又补充了不少细节,主要就是岱安公司服务太差,滞留期间给他们各自造成的各种困扰。   最后胡教授说:“好,大家说的这些我都会补充进去。”   说完就转过头来问何其,有没有什么建议。   何其想了一下:“可以补充一点,物业公司主张的债权,得不到常理常情的支持。”   法律毕竟难以覆盖现实世界中的所有情形,中国又是大陆法系国家,法条和司法解释都是跟在实践后面逐渐完善的,因此在法律没有完全覆盖的案件中,常识、常理、常情也可以成为法庭答辩的重要依据。   胡教授听了何其的解释,还挺惊喜:“我之前确实漏了这一点了,这点不错,可以好好写写。”   何其看着胡教授跃跃欲试的表情,突然有点明白了。之前听秦百川说胡教授是研究逻辑学的,对法律也挺有兴趣,这位老教授应该是很乐意打这个官司的——正所谓过把瘾。   “好,您有需要我帮忙的,就随时联系我。”何其拿出手机加了胡教授的微信。   能讨论的都讨论完,也过了下午五点了。   胡教授的老伴身体不太好,招待了大家一下午,看着挺累的了。大家不敢多打扰,都回自己家去了。   从胡教授家出来,何其打算跟秦百川说不用送了,就被秦百川拉住了:“正好也饭点了,咱一起下去吃个饭吧。”   何其一愣,指了指自己的口罩,又看了看秦楚楚:“我这……不太好吧,别传染给孩子。”   秦楚楚还处于欢脱状态,拉着秦百川的手蹦着高喊:“吃虾!吃虾!”   秦百川想说肺结核其实很少通过消化道传染,实在不放心找餐馆要个盘子分开吃不就行了嘛。但一想,难得病人这么自觉,就别打消他积极性了。   “行吧,那我今天就不请你了,”秦百川笑,“不过你也不用太提心吊胆,开始用药两三个星期之后,传染性就很低很低了,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到时候再做个痰检,没问题了就不用再到处躲着人了。”   何其点点头:“好,上次开的药也快吃完了,下周一再去找你开。”   秦百川拉着秦楚楚的手,把何其送到楼下。   道过别,秦百川又把他叫住了:“哎对了,何其,我们医院里适龄的姑娘还挺多的,你要是想谈恋爱就跟我说。”   何其不解:“啊?我……”   秦百川噗嗤一笑:“开个玩笑,别介意,不过你现在吧,最好多出门走走,多跟人聊聊天,心情好,身体恢复的才快。”   何其心里五味杂陈,他心里确实有点抑郁,毕竟学业不顺,父母又都走了。但他觉得今天他已经把负面情绪隐藏得挺好得了,没想到还是被秦百川识破了。   秦百川其实没刻意去观察何其的情绪,只是这几天接触下来,他已经知道何其现在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学业又中断了,心情肯定好不到哪去,于是就又朝何其伸了橄榄枝:“下周六我休班,想带楚楚去登山,你要不要一起去?”    第7章 7.登山   ……一起去登山?   何其站在那一时答不上话。   他有点难以判断,秦百川这是在跟他客套,还是真的想邀他去。   秦百川现在的性格是有一说一,说要请你吃饭就是真要请你吃饭,说要一起去登山,应该也不是客套话。   但要说秦百川真想邀他去……何其也觉得有点奇怪,两个人现在还没熟到一起出去玩的地步吧,更何况还是带着孩子。就算他俩以前是初中同学,但这也十几年没见了呀,现在也就比刚认识的人更熟那么一点……   秦百川见他不答话,就悄悄杵了一下秦楚楚。   小姑娘心领神会,扑到何其的大腿上,拉着他袖子来回晃:“何其叔叔你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何其有点意外,低头去看她,正好对上她水水的黑眼珠。   秦楚楚童言无忌:“山好高,我爬不动,爸爸背着我特别累,何其叔叔可以帮爸爸背我……”   秦百川敲了她一下:“说什么呢,没礼貌了啊。”   秦楚楚扁扁嘴,继续央求:“何其叔叔你和们一起去吧……”   小姑娘求到这个份上,何其不忍心再拒绝,就蹲下握着她的两只小手说:“好,叔叔和你们一起去。”   “耶!!!”秦楚楚开心地跳了起来,“何其叔叔最好了!”   秦百川见何其答应了,挺开心,送走了何其,就拉着一蹦一跳的闺女往回走。   秦楚楚主动邀功:“爸爸我今天是不是特别棒呀?”   “嗯……”秦百川按了一下电梯作沉思状,“你帮爸爸约到了何其叔叔,可以算是很棒了。”   秦楚楚歪着头:“那爸爸今天晚上是不是应该做菠萝虾给楚楚吃呀?”   “没问题呀,你还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秦楚楚想了一会,突然没头没尾地问:“爸爸你是不是喜欢何其叔叔呀?”   秦百川:“……你为什么觉得爸爸喜欢何其叔叔?”   “我们班的刘岑喜欢黎宇檬,他就让我把黎宇檬骗到教室外边,然后他就跟黎宇檬在教室外说悄悄话,后来他还把他的水晶泥给我玩了……”秦楚楚把八卦讲得头头是道。   秦百川拉着她进了电梯:“那黎宇檬不生你的气吗?她把你当好朋友,你却骗她。”   秦楚楚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才不会生气呢,她也喜欢刘岑,她巴不得被我骗出去呢!”   秦百川:“……”   秦楚楚深沉地瞥了他一眼:“所以爸爸你放心吧,何其叔叔也不会生气的,他也喜欢你。”   秦百川对小孩强大的脑补能力表示哭笑不得:“楚楚,你记住,何其叔叔现在不喜欢爸爸……爸爸以前挺对不起何其叔叔的,所以才想让他跟我们一起出去玩,找机会向他道个歉。”   秦楚楚抓住了重点:“爸爸你以前怎么对不起何其叔叔了?”   “……爸爸偷着玩了他的水晶泥。”秦百川答道。   周一,何其又去医院找秦百川开药,秦百川这次给他开了一个月的,以后就一个月来复查一次,再开上一个月的药。   何其只吃了一星期的药,咳嗽就减轻了不少,胃口也好多了。他觉得抗结核药是真的伟大,对吃药这件事变得特别积极。   秦百川又叮嘱他按时吃药、一顿都不能少,何其就点头:“肯定的。”   秦百川还有话想跟他说,在心里转悠了一下,最后只输出了一句:“周六那天咱们去雾灵山,你记着把药带上。”   何其还是觉得这次登山约得有点奇怪,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不好再反悔。只在心里感叹,现在这个直来直去的秦百川,跟初中时的秦孺真的完全不一样了。   周六早晨5点,秦百川把睡眼惺忪的秦楚楚从被窝里挖出来,把车开到何其住的小区门口,接上何其就往南边走。   雾灵山离市区还是有一段距离,好在今天天气不错,出了市区,放眼望去就只有清澈干净的天空,太阳藏在山后边还没露出来,天空从墨色一点点变成蓝灰色。   秦百川开车开得心旷神怡,就问何其:“你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咱们上山去植树的那次?”   何其想了想,好像还有点印象。   秦百川又道:“真的太扯了当时,全年级的学生走着去,老师们都坐车上在旁边慢慢跟着。”   他这么一提,何其也想起来了:“对对,咱们班主任不放心,骑着个自行车来回转,生怕咱们不好好排队走,再出点意外什么的。”   其实,当时何其的注意力全在秦百川身上,排队的时候想尽办法站到秦百川旁边去,一路上搜肠刮肚找话聊,无奈秦百川的态度不温不火,答个一两句就是上限了。   如今竟然又遇见这个人了,竟然还一起去登山,还带着孩子……何其觉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秦百川抬手换了一下挡:“哎我记得那天上山的时候,咱们俩好像就在队里同一排?”   何其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想到秦百川还记得这些事……   “哎呦!”秦百川突然惊呼一声,他忘了给秦楚楚挂安全带,小姑娘在副驾驶上睡得东倒西歪,现在啪的一下歪到他身上来了。   何其见状就说:“让楚楚到后座这来睡吧,我能看着她点。”   秦百川只好把车靠边停了,把秦楚楚抱到后座上去,又找了块毯子给她盖上。   秦楚楚枕着何其的腿,眯着眼睛嘟囔了一句:“何其叔叔……”,然后就又睡过去了。   这一通折腾完,刚才那话题就悄悄揭过去了 ,何其开始向秦百川请教肺结核患者的注意事项。   秦百川明白了,何其这是不想提当年的事,也就不再强求,讲起了结核门诊里的种种八卦。   医院里每年有那么多病人出出进进、来来去去,悲欢离合特别多,秦百川平常就爱收集这些狗血小故事,跟谁聊天都不愁没话聊。   到山下的时候是6点半,秦楚楚也睡醒了,秦百川拎着她说咱们找个地方把早饭吃了。   毕竟是周六,山下小餐馆里坐了不少来登山的人。   秦百川刚坐下就找服务员要了杯温水,提醒何其饭前吃药。   这份关照有点太亲密了,何其懵了一下,转念一想,应该是医生的职业习惯吧,也就不大惊小怪了。   秦楚楚精神的像个小火炉,早餐还没上来,她就拿筷子敲着杯子唱歌,咿咿呀呀的,一开始唱的还是斑马小鹿花园蝴蝶,后来就成了好饿好饿豆浆豆浆。   秦百川也不训她,只把筷子从她手里拿走,让她小点声。   这教育孩子的方式,是真不错,何其看着秦百川,楚楚能受他抚养,真的很幸运。   秦楚楚眼睛尖,发现了何其在盯着她爸爸,张口就问:“何叔,你是不是喜……呜安呜啊啊?”   后面的几个字被秦百川伸手捂住了,挺不好意思地朝何其笑:“饭前洗手,这孩子老是喜欢监督别人。”   何其只道爱干净是好事。   秦百川没敢松手,拎着秦楚楚洗手去了。   何其一身冷汗这才落下来。这小姑娘也太机灵了吧……   洗手间里秦百川捏着她闺女的脖颈龇牙咧嘴,秦楚楚嬉皮笑脸:“爸爸我错了,爸爸我保证不说了嘿嘿……”   秦百川黑着脸:“你要是再敢乱说话,秦楚楚,你就别想要那套48色的彩笔了。”   吃过早餐,三个人往山上去。   雾灵山海拔两千多米,有徒步的路线,也有自驾的路线。   秦百川带着孩子,还带着何其这个身体不好的,自然是选择开车上。   景区开辟的车道特别宽阔,坡度也不陡,挺好开。   雾灵山里奇石林立,松海一望无尽,三个人遇到观景台就把车停下,下来转悠一圈,拍拍照。   何其已经很久没跟大自然接触过了,山里空气新鲜,沁入四肢,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重新活过来了,连带着那个生着病的肺,都被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变得干干净净。   秦楚楚爱撒欢,下了车就窜来窜去,秦百川吆喝不住她就放弃了,最后喊了一句慢点跑。   观景台上有个小摊在卖泡泡水,摊主为了吸引小孩就自己在那吹泡泡,吹出来的一串串泡泡在阳光下斑斓闪烁,轻轻地飘上天空。   秦楚楚凑过去看,一双眼睛亮亮的直发光。   何其就买了一瓶泡泡水给她,秦楚楚开心地像朵花一样,谢过何其就吹着泡泡跑去给秦百川看。   秦百川在栏杆那拍照,看到闺女手里的玩物和跟在后面的何其,有点难为情,正要批评她,被何其打住了:“小孩嘛,开开心心的最重要。”   秦百川也就不再说什么,催着秦楚楚:“快谢谢你何叔。”   秦楚楚刚才说过谢谢了,闻言又谢了一遍:“谢谢何叔,嘿嘿……”   何其忍不住笑了,这小姑娘真是人精。   回到车上,秦楚楚对泡泡水爱不释手,还要在车里吹,何其手疾眼快,把瓶子攥住了不让她再拧开。   秦百川看到这一幕,赞了何其一句:“你心真细。”   “没有没有……”何其不太习惯被人夸奖,“楚楚几岁了呀?快上小学了吧?”   “六岁!”秦楚楚抢着答。   “对啊,六岁啦,”秦百川好像在叹气,“再有半年就该上小学了……”   秦楚楚又抢话:“上完小学就能上大学了!”   秦百川逗她:“那上完大学呢?”   “上更大的学。”小姑娘不假思索。   何其有点羡慕她,那么小,那么天真,上学对她来说是一件好玩的事,充满了新奇和未知。   车开到一道山谷里,三个人又下车转悠,秦百川急着去卫生间,就拜托何其看着点楚楚。   秦楚楚一溜烟跑在前面,山谷里有一条挺隐蔽的小溪,藏在曲折的岩石后边,水声叮叮咚咚响,有几个孩子在那玩水。   秦楚楚急着去玩,何其紧跟在她后面,结果还是没盯住,秦楚楚从一块石头上往水边迈步的时候没踩稳,咚的一下趴在地上了。   她趴在那不出声也不动,何其把她抱起来了,她的眼泪才憋不住,哗啦一下流了满脸。   何其又心疼又愧疚,问她哪疼,她也说不出来。   秦百川从卫生间出来就看到这一大一小坐在那,小的在哭,大的慌得不行,就先安慰何其:“没事,这疯丫头天天挨摔,摔完了哭两声就好了。”   他看了看秦楚楚的手心,被沙土硌得有点红了,但没破皮,挽起她裤腿看看,也没什么事,问她还疼不疼,秦楚楚抽噎了两下:“不,不疼了。”   秦百川说:“不疼了不就好了嘛,去玩去吧。”   秦楚楚像瞬间回血一样,从何其怀里一骨碌爬起来,冲到小溪边玩水去了。   那股生命力就像健康的小动物一样,温热又有力量,何其为之动容,有点出神。   秦百川以为他还在内疚,就说:“你看,这不就没事了吗,小孩子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饭……”   何其转过头来看着他:“嗯,真抱歉,我没看好她……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出来,让我重新感受到生命。   秦百川心里一软,那些话他还是没能说出口,但是看到何其的表情这么放松,他就觉得自己今天做得已经不错了。    第8章 8.陪伴   雾灵山最大的看点就是雾,秦百川把车往主峰上开,海拔过了1800之后,果然云雾缭绕,盘山路转过一个弯,一团一团的雾气就像棉花糖一样飘在眼前。   后座上的一大一小看得挪不开眼。   秦楚楚:“哇!”   何其也乐意跟她一唱一和:“哇——”   秦百川以前来过这儿,就安心开车。   行车道一直修到快山顶的地方,停下车还能再往上爬一段。   秦楚楚一马当先,沿着小石阶蹦蹦跳跳。   秦百川想到这里海拔挺高,何其的肺可能会不舒服,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挺精神的,也就不担心了。   雾灵山上还有个国家天文台的观测站,白色的圆屋顶旁架着一截白色的望远镜,就在对面山顶上,远远地能看见。   可惜现在不开放,没法进去参观,秦百川就蹲下给秦楚楚讲:“那是一个特别特别大的望远镜,看星星用的。”   秦楚楚脑回路清奇:“看星星?用眼睛看就可以呀。”   “呃……”秦百川一时语塞。   “望远镜能把星星放大了看,”何其凑过来帮他解释,“就像这样——”   秦百川回过头,看到何其把手机拿到楚楚眼前,打开相机对着远处的观测站,然后两指一张把画面放大,给观测站的白屋顶拍了张照片。   秦楚楚一点就通:“哦~那用望远镜就能看到很大的星星啦?”   “对喽。”秦百川松了一口气,孩子的问题千奇百怪,他脑筋转得慢,有时候回答起来真觉得吃力。   三个人在山顶上铺了张垫子,吃了顿野餐当午饭,   何其带来一罐糖腌杏子和一罐糖水苹果,都是他自己在家煮的。   秦百川没想到他这么爱吃甜,不过刚好楚楚也爱吃。秦百川尝了一下,甜度适中,应该没放太多糖,就让楚楚随便吃了。   下午三点过了,三个人就开车往回走。   秦楚楚挣了一天,回去的路上就累了,又睡了一路。   秦百川在时代嘉园门口把何其放下,又叮嘱了一波按时吃药。   何其心里暖,笑着跟他道了别。   一周后,何其收到了秦百川的微信:小区物业费的官司开庭了,判决书下来了,他们这几户都败诉。   何其还挺意外的,物业公司摆明耍赖,胡教授准备得也很充分了,怎么会败诉?   秦百川有点气愤。   几位邻居都打算认了,给钱图个清静。胡教授不这么想,他说我们要是这么容易就妥协了,岂不是显得很软弱?以后再有其它物业公司故技重施怎么办?   秦百川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再加上胡教授经常帮他看孩子,远亲不如近邻,秦百川决定和胡教授一起上诉。   他说上诉的事还是胡教授在张罗,问何其有空的话,改天能否再去帮着出出主意。   何其自然愿意,他现在休学了没什么事情,论文也搁下了,本科的一个同学有个私活问他要不要接,他就接了,跑了一趟工厂,发现客户的需求还挺简单的,就是给仓库做个温控,回来写写方案,也不怎么费脑子。   这些都是父亲施加给他的技能,何其当初不觉得愿意,也不觉得不愿意,只是觉得累,太累了,父亲的要求他总是达不到。   法律就不一样了,学法律是何其叛逆期的产物,他当时倒没有多喜欢法律,只是一心想着挑一个和自动化背道而驰东西学一学,违逆一下父亲。   第二天胡教授也给他发了微信,讲了一下开庭的过程,又把判决书拍给他看。   何其看了一遍判决书,也觉得这事应该继续上诉,不争馒头还争口气呢。   胡教授感谢了他的支持,说改天再跟他联系。   何其当晚又去查了不少案例,还在微博上私戳了几位律师,可惜都没什么收获。   3月20号傍晚,何其在自家吃过晚饭,洗碗的时候突然接到了秦百川的电话。   秦百川有点着急:“我在医院,临时会诊一个病人回不去,你能不能帮我接一下楚楚?”   何其乐意帮忙,挂了电话就奔幼儿园去了。   秦楚楚拉着老师的手站在幼儿园门口,别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老师安慰她不要急,“你爸爸刚刚打电话来了,今天是你何叔叔来接你。”   秦楚楚眼睛一亮:“是何其叔叔吗?”   老师打开微信,给她看秦百川发来的照片,是那张在雾灵山上三个人的自拍。   秦楚楚一下就开心起来,踮着脚四处张望。   何其很快就到了,谢过老师,领上秦楚楚回家。   秦百川平时下班晚,为了不饿着孩子,就让楚楚在幼儿园里吃晚餐。   何其本来想带她回自己家,秦楚楚从书包里翻出来一把钥匙,说是她家的。   小孩子大多会抵触陌生的环境,再说何其毕竟是个病人,家里虽然常通风,但对小孩来说还是有风险。既然她有自家钥匙,何其就拉着她往满庭园去了。   进了秦百川家,他给秦百川发了条微信,说到你家了,那边肯定正忙,也没立刻回。   秦楚楚放下书包就说要写作业,何其夸她:还挺自觉的。   秦百川家是套两居室,秦楚楚的卧室像个儿童节目的演播间,墙面铺满白纸,纸上全是秦楚楚的涂鸦。   小姑娘颇得意:“何叔,这些都——是我画的,好看吧?”   何其点点头:“真好看,小画家。”   秦楚楚的作业有两项,第一项是一页算数,没怎么用何其指导她就做完了。   第二项是给动物涂色,再在自己喜欢的动物下面涂个爱心。   秦楚楚喜欢画画,做完这项作业就翻出图画本来,对着书上的动物画,画着画着又开始自己发挥。   何其估计秦百川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就坐在桌边陪着她,后来秦楚楚给了他一张纸,让他也画。   这……何其拿着笔纠结上了,画什么呢?   他看着秦楚楚笔下的天马行空,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丧失了想象力。   连想画的东西都没有了。   秦百川晚上十点才到家,进门一看,何其和楚楚竟然都趴在桌上睡着了。   楚楚玩起来精力旺盛,玩累了说睡就睡,秦百川并不意外。至于何其……应该是在楚楚之前睡过去的,陪孩子玩毕竟是个体力活。   秦百川凑过去看了看,睡得还挺沉。   何其第二天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大脑还不是很清醒,迷迷糊糊中感觉被子的味道不太对……一股奶味。   他努力睁开眼,揉着眼睛四处看了看,暗叫不好——这是秦楚楚的卧室。    第9章 9.秘密   时间是早晨六点不到。   何其竖着耳朵听了听,秦百川家里没什么动静,那一大一小应该是都还没睡醒。   怎么会这样?   何其窘得把脸埋进被子里,他怎么在秦百川家睡着了?   本来是帮忙接孩子,没想到反给人家添了麻烦。   这太尴尬了。   何其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就这么睡了一晚,难怪睡得这么累。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现在起床下楼去买个早餐,就当给秦百川道个歉,恰好门外传来脚步声……   秦百川起床了。   怎么办?他起床了我还在这躺着,太尴尬了……别进来……   门把手咔哒一下被拧开了。   秦百川要进来了……   何其干脆把眼睛一闭,背过身去假装还在睡觉。   秦百川把门推开了一点。   秦楚楚的小床就摆在门边,床头对着门口,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何其的侧脸。   “何其?”他小声问。   何其心里打鼓,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要装睡,但现在没办法了,只能装到底了。在秦百川面前醒过来……太尴尬了……   “何其?”秦百川又小声唤了一句,见何其没动静就作罢。   何其提起来心放下了一半,屏息静气等着秦百川撤退,却突然觉得侧脸痒痒的,秦百川的拇指落到他的脸颊上,轻轻捻了一下。   咚。   何其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重到整个身体都瓦解了,只剩这一下心跳。   秦百川的手还停在他侧脸上,像是舍不得离开,又轻轻捏了一下,才不声不响地拿开。   何其脑袋昏昏,快要理解不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秦百川关门走了好久,他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听着洗手间里的动静。突然想起来小时候,他去小卖部买糖,阿姨告诉他五角钱三个。他以为是五角钱三小块,付了钱才知道是五角钱三整包。   抱着那三包糖,小何其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他就是那个被命运眷顾的人……   等等!何其猛地坐起来,拍拍自己的脸。   想什么呢?他就是捏了你的脸而已,什么都代表不了吧。   看到可爱的小孩,何其自己也会去捏人家的脸的。捏捏脸是很普通的举动,朋友之间相处久了,也会觉得对方的脸越看越顺眼的。   更何况秦百川这人现在有点大大咧咧的,跟自己也算是朋友关系了,所以他捏我的脸……应该只是觉得我可爱吧……   何其这样想着,他觉得我可爱……似乎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无论男女老幼,被人喜爱都会觉得高兴。更何况这种喜爱不是难辨虚实的言语,而是一种不经意的流露;不是来自一个刻意讨好的陌生人,而是来自一个充满友善的朋友。   这个朋友还是何其曾经喜欢过的人。   何其心里阳光普照。   青春期的那段暗恋充满遗憾,如今能和这个人做朋友,还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何其感到特别满足。   他下了床,悄悄去主卧看了看,楚楚还没醒,他就去洗手间跟秦百川打了个招呼。   秦百川正专心刷牙,听到何其的声音才转过头去,没想到何其这么快就醒了。   他刚才没忍住捏了何其的脸,不知道露馅没有。   不过何其倒是神色如常,还连声道歉,“真对不起,本来是帮你接楚楚的,结果不小心在你家睡着了,给你添麻烦了。”   秦百川也就不提心吊胆了:“没事没事,我回来得晚嘛,本来也想留你在我家住的。你等一下啊,我给你找牙刷……”   何其背过身去,他不能喜形于色,刚才那事就当个小秘密吧,他自己开心一下就行了。   六点一刻,秦百川把秦楚楚叫起来,老规矩,给她十五分钟穿衣刷牙洗脸。   秦楚楚懂事,起床不用家长操心,秦百川每天早晨帮她扎个头发就行了。   何其见状就去楼下买早餐。   七点钟不到,三个人早餐快吃完了。   秦楚楚昨天没在自己的小床上睡,有点蔫,嘟囔着问:“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我在我的床上睡呀?”   秦百川:“因为昨天你何其叔叔在呀,把你的床让给何其叔叔睡是助人为乐嘛对不对。”   秦楚楚不解:“何叔可以和你一起睡呀……”   何其没觉得哪里不对,秦百川噎了一下。   秦楚楚抬起头来瞪着他:“何叔不能和你一起睡吗?”   “不能不能……”秦百川飞快地偷看了何其一眼,发现何其没什么异常,还在那啃烧饼,才放心地继续把谎圆下去:“何其叔叔和我都太大了,爸爸的床也睡不下两个大人嘛,对不对?只能睡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   “哦……”秦楚楚勉强接受了,“那爸爸你换一张更大的床好不好,以后何叔再来就能和你一起睡了。”——她只是想睡自己的小床。   秦百川一时语塞:“这……”   “哎对了,百川,”何其突然插话,“你平时值班的时候,是整晚都回不来吧?楚楚是谁在接送?”   “楼下的宋阿姨接我,然后我去胡老师家!”秦楚楚舔着嘴唇上的豆浆沫抢答。   “对,”秦百川看看她,又看着何其,“楼下宋姐的儿子和楚楚同班,胡老师又愿意帮我照看一下,要是没有他们帮忙,我就得让楚楚上全托班了……昨天正好赶上宋姐他们全家出去玩,胡老师又陪着老伴住院去了,你真帮了我个大忙。”   何其小时候就上的全托,周六日才回家见父母,三五岁的孩子整天被关在幼儿园里,他知道那种滋味,孩子不好受,父母也不好受。秦百川一个人带孩子,还这么不辞辛苦地每天把孩子接回家来照顾,真的不容易。   “以后有需要帮忙的你随时找我,”何其说,“反正我现在闲着,住得又近,你值班回不来的话,我就过来帮你照看一晚。”   “哎呀这……”秦百川觉得这太麻烦何其了,犹豫着要不要婉拒。   秦楚楚听得懂大人说话,直接就帮她爸答应了:“好呀好呀!何叔来接我,然后爸爸你换一张大床……”   秦百川手一扬:“去去去,吃饱了收拾书包去,一会上学来不及了。”   何其也不强求:“你需要帮忙的时候就打我电话吧。”   秦百川上班的时间是八点,现在已经有点来不及了,何其就提议:“我去送楚楚吧,她老师昨天见过我,你就别耽搁了,赶快去上班。”   秦百川觉得也行,开上车就走了。   秦楚楚拉着何其的手,站在路边大喊:“爸爸再见!!”   何其就提醒她:“小点声,别把嗓子喊坏了。”   秦楚楚点点头:“嗯!”然后突然摆出一脸神秘,“何叔,我告诉你个秘密啊……”   何其见秦百川走远了,就拉着楚楚往幼儿园去:“什么秘密?”   “我爸爸其实不是我爸爸……”秦楚楚觉得何其今后就是接送她的人了,应该把这个秘密告诉他,“我爸爸是我妈妈的弟弟。”   何其有点意外。   秦百川说过,楚楚管他叫爸爸,是因为楚楚从两三岁起就一直跟着他,从一开始就把他当爸爸了,别的小孩都有父母在身边,秦百川不忍心,也就暂时不给她改这个称呼了。   ——没想到小姑娘心里其实清清楚楚。   “我妈妈有时候会回来看我,”秦楚楚说,“我爸爸管她叫姐姐……”   何其不由得安慰她:“但是你爸爸很爱你啊,无论如何他都是你最好的爸爸呀。”   秦楚楚笑着点头:“对!我爸爸是世界上最棒的爸爸!何叔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啊……”   幼儿园已经不远了,何其小心地带着她穿过一个路口:“什么秘密?”   “我爸爸喜欢你!”秦楚楚心中的这个秘密不吐不快,“我爸爸昨天晚上亲你了。”   “……啊???”   秦楚楚总算把秘密分享出来了,心里格外舒畅:“昨天晚上我爸爸回来的时候我醒了,我就装睡,我看到爸爸偷偷亲了你一下。”   “……”何其的大脑陷入了死循环,他亲我了他亲我了他亲我了……   秦楚楚看到了站在幼儿园门口的老师,就朝何其挥了挥手:“何叔再见!”   何其两眼空空地看着她跑进去,半天才回过神来,这都什么和什么……他是真的用五角钱买到三包糖了吗……   此时秦百川还在半路上等红绿灯,百无聊赖中去看那张放在副驾驶上的画。   那是何其昨天晚上画的画,被秦百川悄悄收起来了。白纸上只用黑笔勾了一扇教室窗子,窗边坐着一个少年……那是何其记忆中那道侧影。 作者有话要说:  没救了TuT…… 在杰克苏的路上越走越远…… 我不管了,我要发糖╭(╯^╰)╮ 第10章 10.复诊   随后的几天何其过得万分纠结。   他想了很久,觉得楚楚不会说谎。那……如果不是小姑娘错把某个梦当成了现实的话,恐怕就是真的……秦百川真的吻了他。   这让何其慌了。   这是命运在跟他开玩笑吗?十三年前喜欢过的人现在反过来喜欢他了?   被人喜欢,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何其生性寡言,不爱表现自己,没被什么人喜欢过。如果说秦百川喜欢他的话……何其真的觉得挺惊喜的。   但很快他又把头昏脑热的自己拍醒:别自作多情了。   且不说秦楚楚的证词有多可信,何其自己也觉得不切实际——他和秦百川才刚见面不到一个月,一共也没接触过几次,他有什么值得人家喜欢的?   这样想清楚了,何其也就不头脑发热了,戳了几个老同学的微信,专心接私活,接到了就跑工厂,然后回家画图,买齐了配件带到工厂去组装,完工之后又花了好几天教那边的工人操作。   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快,4月5号早晨一觉睡醒过来,才发现手机备忘录里躺着一条“今日复诊”。   上次找秦百川开的药也差不多快吃完,何其拎上装胸片和病历的袋子就出门了。   上了公交,他才发现今天是清明节,法定假日,出来春游的人特别多,这趟公交上全是去玉潭公园看樱花的。   他赶紧发微信问秦百川:医院放假了吗?   秦百川回:没有。   过了几分钟又回了他一句:你今天该复查了吧,快来,今天病人少不了。   秦楚楚“告密”那天之后,秦百川也没再联系过何其,可能是他的邻居又能帮他照看孩子了。何其说过自己可以帮忙,也没再接到秦百川的电话。   现在收了秦百川的微信,何其的心又开始撞了。   秦百川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该怎么面对他?   结核门诊里病人果然不少,何其挂了号在诊室外等了快半小时。   进去的时候秦百川还在低头抄病历,见了他就露出一丝笑:“你又忘了戴口罩了,快去买个口罩戴上。”   何其:“……”   ——他真是脑袋发昏了。   买到口罩戴好,何其站在走廊里深吸了一口气: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我。   真是的,就算他喜欢我,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秦百川也不卖关子,直接给何其开了胸透和化验,毕竟外边还那么多病人等着。   何其害怕抽血,好在复诊查查肝功能肾功能血沉血常规就够了,充其量四管血。   秦百川等着单子打印,转过来问他:“最近怎么样?”   何其答:“挺好的,早就不咳嗽了,体力也比以前好了。”   秦百川眯着眼睛笑:“我能看出来,你脸色红润多了……最近在忙什么?”   何其眼神躲闪,心里直画圈圈:脸色红润是什么鬼……   “哎这打印机怎么回事?!”秦百川突然站了起来。   化验单出来四张之后就没有动静了,最后一张显示打印完成却迟迟不出。   坐他对面的张达抬起头看了一眼:“卡纸了吧,我这个前两天也卡了。这玩意寿命有限,打电话叫总务吧。”   外边病人还排着队呢,等着总务处过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秦百川不甘心,把纸盘拉出来,伸手进去试探,只摸到一个小小的卡纸边角,试着拽了一下,拽不出来。   心灰意冷的秦百川去拨总务处的电话的时候,何其指了指打印机,冲秦百川比了个口型:“我看一下”。   秦百川也没拦着,何其就把打印机顶盖打开,把墨盒取出来,慢慢拧开盖板,里面卡住的那张化验单一览无余。   何其手上还拿着墨盒,秦百川就伸手把那张纸慢慢取了出来。   墨盒放回去,顶盖扣上,秦百川又点了一次打印,最后一张化验单总算顺产出来了。   秦百川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太好了太好了,多亏你在这。”   何其只是笑笑,外面还有人排队等着,他拿上化验单跟秦百川说了声“下午见”。   下午取了化验结果,何其去找秦百川开药。   秦百川看过片子,说恢复得不错。血沉也降下来了,肝功能肾功能都没问题,好好吃药,营养别落下。   何其点头说好。   秦百川踌躇了一会,才问何其:“你最近忙吗?”   何其一怔:“……不忙。有事吗?”   “楚楚幼儿园放假了,”秦百川其实挺不好意思麻烦何其的,“我今晚又值班,回不去,胡老师在医院照顾老伴,楚楚现在一个人在家呢……”   “那我去你家照看一下吧?”何其没想到秦百川也会有这么犯难的时候,那么小的孩子放在家里,谁能放得下心。   秦百川如遇雪中送炭:“那真的太谢谢你了,楚楚白天自己在家都没问题,你晚上去一趟就行。”   何其摇摇头:“我这几天没什么事,一会我就直接去你家吧……今晚我住你家可以吗?”   秦百川眼神突然闪了闪:“……嗯,你睡我那屋就行,东西什么的你随便用。”   何其从诊室里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我……”   秦百川家,秦楚楚一个人在家里把所有毛绒玩具排成了一队,从大到小重新给它们起名字。   门铃响了,她跑着去开门,突然想到爸爸说的,只有宋阿姨和胡老师、胡奶奶能放进来,其他人一律先问几个问题,比如“我爸爸电话是多少”,然后打电话告诉爸爸这个人答的什么。   她开口问:“谁呀?”   “楚楚,我是你何其叔叔,你爸爸不在家,他让我来陪你玩一会。”   何其叔叔……秦楚楚想,好久没见了,还是先问他几个问题吧:“我爸爸电话是多少?”   “呃……”小孩子有安全意识是好事,何其拿出手机翻了翻,“18813195123”   “哦……”秦楚楚又想了想,接下来该问什么呢,“我上次告诉你的秘密是什么?”   这……何其犹豫了,在楼道里喊“你爸爸不是你爸爸”,不太好吧,被邻居听见了肯定要生出各种误解,只好答那个槽点比较隐蔽的:“你爸爸喜欢我。”   秦楚楚放心了,朝门外喊:“你等一下啊。”然后跑回屋去拨了秦百川的电话:“爸爸,何其叔叔来了。”   “然后呢?你问他问题了吗?”电话那头秦百川还在坐门诊,趁着病人找化验单的空接了女儿的电话。   “问了,”秦楚楚答,“第一个问题是你电话是多少,何叔答对了,第二个问题是我上次告诉他的秘密,他也答对了。”   秦百川还没察觉到不对:“你把什么秘密告诉他了?”   “你喜欢他呀,嘿嘿。”秦楚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秦百川目瞪口呆,“秦楚楚!!” 第11章 11.晚餐   被自家闺女出卖了,秦百川丧得不行。   晚上他躺在值班室的床上也睡不着,琢磨着何其有没有把秦楚楚的话当真,一旦何其当真了他该怎么办。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秦百川懊恼得牙根痒痒:秦楚楚,你个……   夜里一点来了个孕妇,呼吸困难、胸腔积液,妇产科打电话把秦百川叫过去,他跟呼吸内科的值班医生研究了一下,觉得只能先做胸水引流。   一直折腾到早晨六点,重新拍了胸透,这次能确定是肺结核了。   孕妇怀孕35周了,发热还挺严重,秦百川不敢不慎重,开了对氨水杨酸静脉滴注,在妇产科一直守到八点,才回去坐门诊,一整天偷空就给妇产科打个电话,那边告诉他没问题了他才放心。   医院最近迎检,午休的时候秦百川又被叫到病房去查病历,午餐都没吃上,随便啃了个面包就又回诊室做了一下午。   快下班了,才看到何其给他发的二十多条微信,先是上午,问能不能带楚楚去玉潭公园看樱花,下午又说,楚楚挺想去的,就先带楚楚去了。   玉潭公园里人流如织,樱花开得特别好,何其给楚楚拍了好多照片,也发给秦百川了。   秦百川赶紧回:抱歉,今天都没开微信,刚看到,带楚楚去玩麻烦你了。   何其:不用客气,我和楚楚在家里等你。   秦百川看到这话就一懵,他自己还没想好呢,结果一不小心,生米都快被秦楚楚煮成熟饭了。   回到家,秦百川掏出钥匙开门,秦楚楚听到声音就从里面把门拧开了。   秦百川看她还拖着一只毛绒兔子,趿拉着小拖鞋,见到自己就满脸喜色地喊“爸爸”,也发不起火来,只能小声问:“你何其叔叔呢?”   秦楚楚指指厨房:“何叔在做饭。”   厨房里油烟机轰轰响,何其好像没听到外面的动静。   秦百川把门关上,进屋换鞋,边换鞋边问秦楚楚:“你还记不记得登山那天,你跟爸爸保证过什么?”   “……嗯?”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秦百川换好拖鞋蹲下,直视着她:“那天你跟爸爸保证过,不跟何其叔叔说喜欢不喜欢什么的,这是爸爸自己的事,爸爸会自己找机会跟他说的,明白吗?”   秦楚楚快把脑袋埋进胸口里了,艰难地点了点头。   “跟人保证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秦百川摸了摸她的头,“你跟爸爸保证过,不告诉何其叔叔这个秘密,但你还是告诉他了……那你现在跟爸爸保证,以后不再跟他提这件事了,好不好?”   秦楚楚又点点头。   秦百川:“你保证?”   “我保证。”秦楚楚抬起头来看着他。   “好的,”秦百川站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厨房里,何其半天没听到秦楚楚的动静,有点不放心,喊了一声:“楚楚?”   秦百川应声走进厨房去:“这呢这呢,我回来了。”   何其回头看到他,心里一惊,慌乱中表情闪过好几个,最后才切换成平常的笑脸:“回来啦?”   秦百川也好不到哪去,不敢看他:“真麻烦你了,还给楚楚做饭。”   “不麻烦,我自己在家也要做饭的,”何其转过身去往糖水苹果里又扔了两块冰糖,“正好你回来一起吃点,人多吃饭香。”   秦百川看到流理台上,何其已经炒好两个菜了,彩椒鸡蛋、菠萝虾仁,应该都是楚楚要吃的。   冰箱里还有半盆焖排骨,秦百川取了出来,打算热热一起吃了。   厨房里有两个天然气灶,秦百川拿过何其刚刚用过的锅,把排骨倒进去,放在另一个灶上拧开火。   何其锅里的糖水已经煮开了,蒸汽扑在何其脸上,弄得他睫毛都湿湿的。   他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把锅盖上,打算小火再焖几分钟,抬起头来却看到秦百川近在咫尺地看着他。   何其立刻往后一缩,靠到了身后的流理台上。   “……你这儿怎么了?”秦百川像是不经意,抬手刮了何其的脖颈一下,那有块硬币大小的皮肤泛着红色,像是吻痕,但又有些皮癣样的粗糙。   “……哦!”何其无意中自己伸手捏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它自己就变红了,可可能是过敏了吧。”   秦百川拼命把自己的目光从何其棱角分明的手腕和锁骨上挪开,盖好了锅转身往外走:“应该是接触什么东西了,你稍等,我去找点碘伏给你涂一下”   何其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戳锅里发软的苹果,心里也在画圈圈……   没两分钟,听见外面秦楚楚尖叫了一声“爸爸!”   他关了火跑出去看,秦百川正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脑门上冒着汗:“低血糖了……没事没事,中午忘了吃饭饿的……楚楚,你去药橱里帮爸爸拿袋葡萄糖粉,把那瓶紫色的碘伏也拿过来。”   秦楚楚得了令就跑去拿药,何其扶着他坐到餐桌边上,挺担心他,问他是不是经常这样。   秦百川还是一阵阵心慌发抖,努力笑着跟何其说:“没事没事,你别担心,今天有点特殊情况,中午没吃上饭……”   秦楚楚蹬蹬蹬跑过来,把葡萄糖粉拿来了,何其就转身进厨房盛了一小碗糖水,秦百川把半袋葡萄糖粉倒进糖水里,一口一口喝下去,甜的掉牙,但总算是帮他把这阵低血糖撑过去了。   何其没想到秦百川这么攻的人也会低血糖,意外之余又有点心疼,带着秦楚楚把饭菜盛好端上桌,叫秦百川多吃点甜的。   秦楚楚捧着碗冲她爸爸偷笑,滴溜转着的小眼神仿佛在说:“何叔就是喜欢你”。   秦百川瞪了她一眼——“再敢乱说话,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后悔”。   吃完饭洗完碗也八点多了,秦楚楚看了一会电视,蹭到餐厅来说困了,想睡觉。   何其和秦百川正在聊小区物业费官司的事,二审在市中院立案了,一个月后开庭,问题是胡教授的老伴现在还在住院,秦百川怕胡教授顾不过来。   何其说:“有需要我帮忙的,你们就随时找我。”   秦楚楚又嘟囔了一句:“爸爸,我要睡觉了。”   秦百川不解,回头问她:“困了你就刷牙洗脸去,来问我干什么?”   秦楚楚一脸委屈:“我在哪睡?何叔还睡我的床吗?”   “啊这……”秦百川差点忘了这回事,答不上来。   何其就站起身来告辞:“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别别别……”秦百川没控制住自己,站起来伸手去拉住他,“挺晚的了,你住这吧。”   “……”空气突然变稠了,何其小心翼翼地呼吸了两下,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臂,笑着答:“不了,我家窗户没关,今天我得回去……你是四天值一次班吧?楚楚告诉我的,下次你值班我再过来,你好好休息。”   何其的眼神格外坦诚。看到那眼神,秦百川就明白了,何其没有一点要拒绝的意思。   ——不管是照顾楚楚,还是来自秦百川的感情,他都没打算拒绝。   秦百川像收到一份难以言说的惊喜,把何其送出门,回来坐到沙发上就开始盘算:何其现在知道我喜欢他,我知道何其知道我喜欢他,何其不知道我知道何其知道我喜欢他……   但问题是我到底喜不喜欢他啊…… 第12章 12.难题   秦百川很难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喜欢何其。   倒不能说他情商低,只是他逃避感情已经逃避太久了。   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自己的家庭不太寻常,他家里有五个人:父亲、母亲、姐姐、他,还有一个赵叔叔。   赵叔叔比他父母年轻五六岁,跟父亲特别亲密。   秦百川那时还理解不了太多事情,但每每看到母亲黯然的脸色,就知道做错事的一定是父亲,是父亲为所欲为地把赵叔叔带进这个家里,才导致母亲以泪洗面。   而赵叔叔似乎也不怎么开心,因为父亲常常彻夜不归。很多个晚上,偌大的家里掉根针都能听见声响,毕竟谁都不愿意说话。   在他上初中的时候,母亲终于下决心离婚了,家里财产一概不取,只要求父亲每年给两个孩子寄学费。母亲带着他们姐弟俩回了姥姥家,从此母子三人住在姥姥家的一间卧室里,四个人的开支靠母亲一人的工资维持。   那时母亲常常工作到深夜,睡前会悄悄走到两个孩子床前,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们,有时还会掉眼泪。   那时秦百川通常都没睡着,听着母亲细微的叹息,他也在失眠。因为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取向。   一开始他不愿意承认,不肯接受,强迫自己去喜欢女生。   后来他发现这都是徒劳的,生来如此,怎么可能扭转?   他接受了自己喜欢这个男生这个事实,但他不敢去喜欢谁,他怕会伤害母亲,也怕会像父亲那样,在未来的人生里伤害到其他人。   在他的认知里,他的取向是有罪的。   初高中那几年他过得格外难熬,他强迫自己不跟人多接触,甚至交谈都不冷不热,不去观察别人,这样也就不会对谁动心。   然而还是没躲过去,有人喜欢上他了,那个人就是何其。   秦百川虽然一直封闭自己,但是并不迟钝,两个人的座位只隔了一条走道,何其追随他的目光就像有温度一样,一天比一天烫。   秦百川想尽办法,一次次不着痕迹地推开何其,甚至有时候,他能被自己言语中的冷淡吓一跳。   一旦固执起来,秦百川才发现,原来他也可以是这么冷漠的一个人。   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龟缩在自己的壳里,与其说是为了不伤害别人,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怕受伤害——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是高三那年了。   高三给人的压力特别大,班里氛围不好,人人都像活在火.药桶里,秦百川疲劳又孤独,忍不住回想起初三时那个想尽一切办法接近他的何其。   被他冷漠以待的时候,何其露出的那种黯然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在秦百川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说到底,我还是伤害了别人,秦百川想,逃避和冷漠也是伤害。   满18岁那天,他去给自己改了名字,秦百川,海纳百川,首先要学会容纳自己,才能不伤害别人。   从此,我是谁,我就做谁,有人爱我,我就爱他。   接纳自己很难一蹴而就,秦百川跌跌撞撞地尝试了十年,谈过两次恋爱,可惜都因为他太胆怯,没能修成正果。   他表面的性格变了,越来越嘻嘻哈哈,旁人都觉得他乐观,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还在画地为牢,根本就没走出来几步。   姥姥和母亲早早地走了,姐姐结婚了,秦百川还守在这个家里,他越来越想要家人,但他还是不敢主动去寻找,只敢站在原地等着,希望有一天,能再等到一个像何其那样的人……   没几年,他等来了楚楚,又没几年,他等来了何其。   重新遇见何其那天,秦百川在诊室里坐着,看到挂号系统里跳出来的那个名字:何其。   他整个人一震,转身望着门口,何其走进来的时候,他又无法确定了,毕竟十几年过去,何其的变化太大了。   何其没认出他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犹犹豫豫了好几天,才终于下了决心,问何其初中是在哪上的。   他曾经伤害过何其,现在他想做点什么,补回来,   谈恋爱可能指望不上了,何其现在都不太记得初中的事了,秦百川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多拉着他出去走走,散散心,让他别再那么消极,身体恢复得能快一点。   以及,有机会的话,向他道个歉。   过去的我太自私了,伤害了你,对不起。   道歉的话没能说出来,秦百川倒也不急,毕竟来日方长,何其现在不反感他,还挺喜欢楚楚的。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看到楚楚和何其都趴在桌上睡着了,心里突然就一软。   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可能就是眼前这样了。   他也知道何其现在对他没有那份感情,但他还是被一时的妄想蒙了眼,何其睡脸沉静,像个孩子,像在等他。   他俯身,在何其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就一下,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萌芽了。   短时间内他还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他现在对何其的感觉特别复杂,有歉疚,有欣赏,也有牵挂。   过去的事情还梗在他心里没解开,新的感情就在猛长了,秦百川又有点退缩,想慢慢来。   好在何其拿捏得好分寸,不回避也不说破。   秦百川想,这事不能急,让我一步一步来。   午休时他给何其发了微信:今晚我值班,能麻烦你去接一下楚楚吗?   何其:好。   下午六点,何其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天气越来越暖和,楚楚穿上了小裙子,走在一队孩子中间,看到何其就挥着手喊:“何叔何叔!”   何其也朝她挥挥手。   回到满庭园,何其找出一把钥匙:“看,你爸爸把你家钥匙给我啦。”   秦楚楚:“哦~”   何其不明白她那个有点老谋深算的表情,困惑地打开门进屋,突然听见洗手间里有动静。   里面的人也听见门响了,走了出来:“百川?”   何其不禁诧异,眼前这个女人一头短发,长得……很像秦百川。   秦楚楚鞋都没换,跑过去抱大腿:“妈妈!!”   何其明白了,这是秦百川的姐姐回来了。   对方也不见外,开门见山道:“哎呀,不好意思,我以为是百川回来了。你是……百川的男朋友?”   “啊???我……”何其当即红了脸,“我不是,我是百川的同学,住得挺近的,来帮他接一下楚楚。”   对方也知道自己问得太冒失了,赶紧过来握手:“抱歉啊,百川一直没个伴,我惦记的……我是百川的姐姐,我叫秦湘。”   何其就也笑着答:“我是百川的初中同学,我叫何其。”   “何其?”秦湘挑挑眉,“你就是何其呀?”   何其又开始困惑了:“百川跟您提过我?”   秦湘欲言又止,秦楚楚在拉她的衣角,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叫她不要说,她知道这事肯定不简单,掂量了一下,最后只说了一句:“对啊……百川对你,印象还挺深刻的。”    第13章 13.委托   从秦百川家出来,何其心里有点乱了。   秦百川对他的印象很深刻,还跟秦湘提过……难道当年秦百川就知道自己在喜欢他?   当年的事暂且不提,何其晃晃脑袋,就说现在吧,秦百川喜欢他,这件事何其已经能确定了。   何其从没奢望过有人主动追求自己,更没奢望过那个人是秦百川。   只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有点看清了,秦百川表面开朗,内心其实很怯。   聊起天来,只要是稍微私密一点的事情,何其不提,秦百川就绝对不会主动问。   他聊的都是医院里的八卦,或者就是楚楚的糗事,总之就是那些肯定不会冷场,也肯定不会让两个人更了解对方的话题。   有时候何其抬起眼睛去看他,秦百川就躲开。何其再看他,秦百川就插科打诨。   何其几乎能看到,藏在秦百川眼睛里的,还是那个不愿多说话的少年。   他能感觉到,秦百川特别关心他,他开心秦百川就开心,他忘了吃药,秦百川肯定第一时间提醒他,他陪楚楚玩,秦百川都不忘了吆喝着楚楚:“别老可劲挣,你何叔叔累了”。   这都让何其心里暖暖的,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这一年他生了病、中断了学业,但他遇见了秦百川,这是一个发自内心关心着他的人,他也愿意拥抱这份感情。   问题在于怎么让秦百川把感情说出来。   何其微低着头,走在满庭园的小路上,没注意到迎面走过来的人。   直到对方出声叫他了,他才抬起头,看到了住在秦百川家对门的胡教授:“胡老师!好久没见了呀。”   胡教授迎上来,也说着好久不见。   何其问:“师母身体还好吗?”   胡教授说:“还好,昨天刚出院,今后得在家养着。”   何其知道这应该就是不太好,很可能下不了床、离不开人。   沉吟片刻,他问:“您家和百川家的上诉审,应该都是两个星期后开庭吧?”   “对。”胡教授点点头。   “您需要帮忙的话,就随时叫我,”何其说,“我现在休学呢,空闲时间特别多,基本随时都能过来。”   胡教授微微一笑:“唉,其实我也正想跟你和百川商量一下这件事,百川工作忙,这两天都没见到他,我呢,现在得照顾家里那位,实在抽不出时间准备……如果可以的话,我在想能不能把这两个上诉委托给你?”   何其挺意外,他没想到胡教授这么信任他,他当然愿意。   “当然可以,您这么信任我,我肯定尽自己所能。”   第二天晚上,他估计着秦百川下班了,也吃完晚饭了,才打电话跟他说了这事。   秦百川说:“嗯,我知道了,刚在楼下碰到胡老师,他也跟我说了,我们都觉得你没问题,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   何其笑:“我这还是第一次当代理人呢,感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   “不用谢我们……”秦百川的声音沉沉的,“哦对了,楚楚的妈妈,我姐姐,昨天不是回来了嘛……这段时间她都在,就不用麻烦你接楚楚了。”   “嗯好,”何其道,“那我就专心准备打这个官司了,你哪天有空?咱们得一起去法院申请变更代理人。”   秦百川声音更低了:“下周三吧,下周三我休班。”   “……”何其感觉到他心情不太好,电话那边隐约传来楚楚喊“妈妈”的声音,还有秦湘的声音,母女俩很开心,像是在做游戏。   “你还好吧?”何其问。   “嗯,没事,”秦百川说,“下周三见。”   接下来几天何其就开始专心钻研上诉的事,他跑了几趟胡教授家,胡教授把一审用到的各种材料都给他了,把各种细节也都跟他交代了一遍。   一审判他们败诉的理由很牵强,先是诉讼时效的事,法院认为岱安公司在2013年立过案,调解程序一直没走完,所以案件的时效能一直延续到现在。   这一点何其无法认同,但如果市中院同样这么认为的话,那也无话可说。   重点是岱安公司究竟有没有权利索要那半年物业费的问题,胡教授提出那半年属于岱安公司强买强卖,在没有合同支持的情况下,强行滞留,因此无论如何都无权收费。   对方律师则认为他们在那半年中提供了“事实上的服务”,并且出示了若干证据,证明他们提供过服务。   业主们当然也拿出了的小区内设施损坏的照片,但对方认为,设施损坏不能证明物业公司没有提供服务。   一审的判决书支持了“事实上的服务”这一主张,认为业主既然确实享受过服务,就应该付费。   就算真有“事实上的服务”,何其想,不按合同办事的一方终究是错的,合同法和物管法里找不到更多有用的法条了,他就去一条一条地去查最高法颁布过的案例和司法解释。   这项工作花了他很多时间,终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找到了一条2011年的司法解释,就是针对物业纠纷的:物业服务合同终止后,物业服务企业拒绝退出、移交,并以存在事实上的物业服务为由,请求业主支付物业费的,法院不予支持。   满庭园小区的纠纷发生在2012年,这条司法解释2011年就生效了,可以说法律是完完全全支持业主们的主张的。有了这一条,不愁打不赢了。   何其又跑了一趟胡教授家,把司法解释和他刚改好的上诉状给胡教授看。   胡教授很满意,拍着何其的肩膀说接下来就都交给你了。   刚好胡教授的儿子在家,他就让儿子照看着老伴,他跟何其一起去一趟法院,把委托书交了。   他俩刚一出门,对面秦百川家的门也开了,秦湘领着楚楚走出来,看到他们就问了声好。   楚楚戴着一顶遮阳帽,眯着眼睛笑得开心:“胡老师好!何其叔叔好!”   胡教授和秦家兄妹是多年的邻居了,进了电梯就问秦湘:“回来啦?最近又去哪了?”   秦湘挺不好意思地笑笑:“刚从成都回来,今后哪也不去了,就在那边安家了,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楚楚接过去。”   何其愣在原地,楚楚要走……这么大的事,难怪那天秦百川的情绪不太对。   他看了看楚楚,发现她还是一脸开心,那这件事应该就是已经商量好的了,楚楚也接受了,可是……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肯定不知道成都有多远,也肯定不知道,她这一走,就不会再回到秦百川身边来了。   胡教授还在问秦湘,在那边的工作定了没有,秦湘露出一丝腼腆:“工作找到了,就是一家杂志社,朝九晚五的,照顾楚楚方便……另外我也要结婚了,楚楚不小了,该给她一个家了。”   ……看来这是定了,秦湘要再婚,楚楚必然要跟她走,这样对她和楚楚都有好处,也减轻了秦百川的负担。   但是秦百川……    第14章 14.初吻   隔天就是周三,何其跟秦百川约好,下午两点在他家小区门口见了面。   法院也不远,两个人没开车,散散步也就到了。   一路上何其都在纠结,到底要不要问楚楚的事。   他很心疼楚楚,也很关心秦百川,现在楚楚要走了,他特别想问。   但是秦百川始终面色如常,有的没的聊两句,就是不提楚楚。   何其也就不多言,没多久,到法院了。   何其没有律师资格,只能作为社区推荐的代理人帮秦百川代理,他俩进了诉讼办,交了一份社区的推荐信,一份秦百川撤销对胡教授的委托的申请,一份委托给何其的授权书,何其又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以及两人同属学院南路社区的证明。   办完手续,时间还早,何其说要不要在附近转转,秦百川点点头,何其就带着他往小南河去了。   小南河公园是这一带为数不多的绿地,河水清澈,游船荡漾,早晨晚上来这散步的人特别多,但现在这个时间没什么人。   他俩沿着河边往东走,何其也不说话,等着秦百川开口。   走了很久,秦百川才开始说:“我姐姐嘛,我也跟你说过,当年被伤透了心,精神状况特别不好,我就帮她带着楚楚,她就一直在外边,给地理杂志拍拍照片什么的,反正一直没落下脚来,最近终于在成都找了份工作,也要再结婚……”   何其嗯了一声:“这是好事。”   秦百川低着头:“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现在能带楚楚了,就应该让楚楚回到她身边,孩子还是应该和她妈妈在一起……”   他哽住了,说不下去,靠在河边栏杆上不再往前走。   何其坐到他身边,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膀。   秦百川心里难受,忍不住伸手去抱何其,何其就把手环过去,静静地抱紧他。   秦百川哭起来没有声音,一点动静都没有,过了好一会,何其才感觉到自己肩膀上湿了一片。   他知道秦百川对楚楚万分不舍,现在心里肯定特别特别难过,偏偏难过成这样都发不出声来,何其越发心疼他,拍着他后背小声说:“没事儿,还有我呢。”   秦百川一颤,他不敢确定何其这话的意思。   何其感觉到他的犹疑,就松开手,努力撇开自己的害羞,冲秦百川露出一笑:“我想和你在一起,做我男朋友吧,怎么样?想不想?”   秦百川嘴唇直颤,答不上话来。   何其又一笑:“那就打个赌吧,我觉得这次上诉审,我肯定能赢,赢了,你就输给我做男朋友吧。”   说完他就捏住秦百川的下巴去吻他,秦百川的嘴角咸咸的,眼泪的咸味。   何其从没吻过谁,只会用自己的嘴唇去吮秦百川的,但这感觉已经足够奇妙了,如果让他形容一下那就是:融合。   就像曾经分裂开来的两个细胞,又重新融合在一起了一样。   这是我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最疯狂的一件事了,何其想。   楚楚走的那天,正好是法院开庭的前一天。   秦百川医院不放假,他也换不开班,就不去送了。   早晨,何其开着他的车把他送到医院,然后再开车回去送那母女俩去机场。   秦百川在医院门口下了车,回头想跟何其说点什么。   何其见他说不出话来,就笑道:“好好上班,晚上我来接你。”   满庭园里,秦湘已经带着楚楚在楼下等了。   楚楚平时用的东西不少,足足装了两行李箱,还有两箱带不上,秦百川打算给她们寄过去。   何其把那两个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秦湘向他道谢。   何其说:“秦姐,您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秦湘抱着楚楚坐在后座上,眼神转了转,问:“你跟百川定了?”   何其打着方向盘苦笑:“还没有呢……不过应该快了。”   秦湘心里恼,觉得肯定是因为她弟弟太不争气了。   她向何其坦言:“他这性格吧,太犹豫了,你别怪他……他以前跟我说过你的事,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因为当时对你太冷漠了……”   何其脸一红,这么说,很多年前他暗恋秦百川的时候,秦百川心里就清清楚楚。   “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现在见到你了,他可能又怕自己做不好,”秦湘又道,“所以他才一直犹犹豫豫的……但你放心,他心里肯定时刻都惦记着你呢。”   何其顿时醒悟,久久说不出话来。秦百川那么细心、那么周到,却始终还在害怕自己做不好,所以才一直往后退……何其突然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但这都不是问题,何其想,他愿意往前迈一步,秦百川要是再往后退的话,他就往前迈两步。   秦湘看到他眼神定下来了,也就放心了。   她们这一家,妈妈和她自己都容易被感情迷惑,嫁错了人差点毁了一辈子,秦百川恰好相反,一到谈恋爱的节骨眼上就往后退。   不管他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秦湘都能接受,她只求弟弟能找个靠谱的伴,知冷知热地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何其人不错,挺适合百川的,听楚楚的汇报,这俩人也眉来眼去了有一段时间了,秦湘有意撮合,但也不敢说太多,剩下的只能让他们自己摸索了……秦百川啊,你可给我争点气吧。   秦楚楚一声不响地坐着,揪着自己衣服上的蝴蝶结,她跟秦百川保证过,不能跟何其说喜欢不喜欢什么的……她什么都不能说……   到了机场,秦湘取了登机牌去托运行李,何其陪着楚楚站在不远处等她。   秦楚楚仰起脸问:“何其叔叔,你会想我吗?”   何其蹲下抱抱她的小脑袋:“会的,叔叔会很想你的,你爸爸也会很想你很想你的。”   秦楚楚扁扁嘴:“是我舅舅……”   何其没想到她这么懂事,称呼都改过来了,瞬间眼眶酸酸的,他对楚楚说:“不管他是你爸爸,还是你舅舅,他都是最爱你的人,你要好好长大,常回来看他。”   “嗯,”秦楚楚点点头,“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   送走她们,何其直接去了秦百川家。屋子洒满阳光,但就是空荡寂静,让人发慌。   楚楚房间里的东西打包了大半,但她那张小床没动,枕头上还留着昨晚她睡出来的小坑。墙上的画也都没动,好像还在等创造了它们的小画家回来。   何其不敢多看,原地怔忡了一会,把楚楚的两箱行李搬到楼下去寄了。   他把快递单拍照发给秦百川看,随后又跟了一句:五点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秦百川回:好的。   五点钟秦百川准时下班,何其没等多久他就出来了。   上了车秦百川也不说话,何其知道他心里正难受,也就不去打扰他,一路无话。   快到学院南路了,何其转脸问他:“去我家吧?”   秦百川愣住,何其又看看他:“同意了?好,那就去我家吧。”   何其不太会安慰人,但是何其失去过亲人,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安慰也是乏力的,倒不如把秦百川带到一个不熟悉环境里去,别让他再回到自己家触景生情。   秦百川跟着何其上了楼。   何其家里挺空,客厅里寥寥几样家具,都像是有年头的了,三间卧室里有两间都是一桌一床一柜,简单的像客房,倒是他自己的卧室还有点生活气息,摆满了书和照片。   何其进厨房把做好的饭热一热,没多久就叫秦百川开饭了。   秦百川心里还难受着,坐到餐桌前才回过神来,向何其道:“真的要谢谢你。”   何其说:“别客气,我们都快谈恋爱了。”   秦百川一怔,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句:“哦对了,今天我上班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医生和病人不能谈恋爱。”   何其歪歪头:“所以?”   “……所以,”秦百川纠结着措辞,“所以下次你去复查的时候,就去找张达吧,我今天跟他商量了一下,以后你就归他管了”   何其噗嗤笑了:“行吧。”   秦百川眨着眼睛看他。   何其想了想,又提议道:“你搬过来住吧。”   “嗯?”秦百川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其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你搬过来住。那两间卧室你挑一间。楚楚走了,你过来住一段时间,这边有我和你一起……不至于孤孤单单的。”   秦百川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好。”   何其琢磨了一下,又问:“你是怎么跟张达说的?他这么容易就接盘了?”   “我跟他说……”秦百川有点说不出口,“我跟他说,你嫌我烦了,因为我老是给你介绍对象……” 第15章 15.开庭   何其比秦百川瘦小一点,他想了想,找了件特别宽松的短袖给秦百川当睡衣穿。   秦百川这一天身心俱疲,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看到何其在阳台上念明天开庭的上诉状。   何其听到他出来了,就转身冲他笑,走过来问他:“累了吧?早点睡,被子我给你找好了。”   秦百川点点头,伸手抱了抱他,在他耳边小声说:“谢谢。”   何其不再多言,把秦百川推进卧室里,帮他关上门,道了声“晚安”。   秦百川躺进被子里,那被子像是刚晒过的,满满的都是葵花籽的香味。   他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着楚楚,想着何其,又想着赶快安心睡觉,但就是睡不着。   过了很久,何其大概以为他睡了,又小声地在隔壁念起诉状来。   那声音隐约传来,起起伏伏像一首歌,秦百川听着听着,总算一点点睡着了。   第二天秦百川还是得按时上班,法院开庭何其就一个人出席了。   早晨七点俩人下了楼,秦百川开车去上班,何其走路去法院。   他弯腰对车里的秦百川说:“好好开车,注意安全……记着给我加油。”   秦百川看着他,点了点头。   何其今天穿着西裤白衬衫,还打了领带,早晨刚刮了胡子,下巴上有点青白。   秦百川忍不住伸手捏了他下巴一下。   何其脸上飘红了一瞬间,速速直起身来,挥着手说再见。   秦百川也不多言,开车走了。   进了法院何其鼓足了精神,出示了开庭通知,往自己那个庭去。   他是秦百川的代理人,也是胡老师的代理人,两个庭一个排在上午,一个排在下午。   下午胡老师会过来,上午这场,就是他自己的战斗了。   何其对待这事很认真,但这也不妨碍他玩心重。他的心态和胡老师差不多——过把瘾,他学过三四年法律,今天还是第一次站到法庭上,他特别期待。   上诉状他在家念了无数遍,到现在已经能背下来了,开庭之后他几乎没怎么去看手里那两张纸,对着审判长就娓娓道来。   审判长一开始还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后来就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大概是觉得这小伙子李狗嗨看多了,到这来表演来了。   何其也不打怵,继续往下讲,他把胡教授原先答辩书中的四点放在前面,后来找到的那条司法解释放在最后,层层递进,杀手锏最后出。   他的思路从没这么清晰过,不只这个案子,过去和未来,都在他大脑中连成了一片透明的风景,一眼就能都看透。   等他讲到那条司法解释的时候,对面律师的脸一下就瘫了。   何其猜他应该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条,只不过一直仗着业主们不懂法律,侥幸骗了一家又一家。   审判长也是个明白人,这个案子的事实没有多大争议,焦点就在于物业公司到底有没有权利收取那半年的物业费。针对这种情况的司法解释都出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后面的举证和辩论都速战速决,不到半小时就休庭了。   下午胡教授来了,看到何其自信满满,就知道上午那场挺顺利。   下午这场何其比葫芦画瓢,在上午的基础上又发挥了一下,讲完了和胡教授一起看到对面律师铁青的脸,都笑了。   从法院出来,胡教授得立刻回家照看老伴,何其就陪着他往满庭园走。   他夸奖何其道:“小何,讲得真不错啊,你是学工科的吧?能文能理啊。”   何其谦虚地笑:“不敢当,主要是因为上午讲过一遍了……还要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胡教授拍拍他肩膀:“其实我能感觉到,你很适合做学问,你特别有那种求知欲,还有每个细节都不肯放过的那种爱钻研的精神。”   何其摇摇头:“我科研做得其实不好……”   听到这话,胡教授放慢脚步,沉思了一会,才向何其道:“做科研嘛,就要背负很重的担子,不得不把自己的整个人生交付给它,放弃很多东西。也很可能做了一辈子,没什么收获。做到我这个年纪,甚至会有点后悔,毕竟人生的道路有很多,年轻时去试试别的路,或许还能把这一生过得更有意思一点……”   何其静静听着,无声地点了点头。   胡教授又露出笑容:“我觉得这次二审,咱们肯定能赢!当然结果不重要,有这个过程就已经很值得满足了。”   何其说:“是啊。”   “可惜百川今天没能来,”胡教授又道,“你有空好好给他讲讲开庭的过程吧,他肯定也会很高兴的……楚楚走了,他大概也想多跟人聊聊天。”   何其笑道:“您放心,百川跟我是老同学了,这种时候我肯定尽可能陪着他。”   在满庭园门口告别了胡教授,何其回了自己家。   他心情好,撸起袖子开始做晚饭。   想到秦百川不太爱吃甜,糖醋里脊、拔丝红薯什么的就暂时放弃了,他从冰箱里取出带鱼来,放进微波炉里解冻,油盐葱姜调好了把带鱼腌一腌,油烧热了就扔进锅里炸。   炸过的带鱼已经香喷喷的了,他又在电饭锅里铺上一层豆豉,把带鱼一片一片摆进去,再铺一层豆豉,再摆一层带鱼……这菜妈妈教给他的,他一直怀念,只是做起来有点麻烦,他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都没怎么做过。   等到秦百川回来,屋子里已经处处都是豆豉的香味。   何其从厨房里闪出来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提着一箱行李,就问:“回家拿东西去了?”   秦百川点点头:“嗯。”接下来他们就要住一起了。   何其叫他别愣着,快来吃饭,秦百川洗了手就过来了。   带鱼上桌前,何其自己先尝了一块,还不错。   秦百川问他开庭顺利吗,何其点点头:“挺顺利的,胡教授和我都觉得能胜诉……但要是输了,你也别打我。”   秦百川笑着低头挑鱼刺:“不会不会,舍不得。”   何其看着他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再把一条一条的鱼肉吃下去,不禁感叹了一句:“不愧是医生啊,手法精准。”   秦百川笑着看他:“对吧,我也觉得我挺适合干外科的,拿不到手术刀真遗憾。”   何其不置可否,夹起一片带鱼直接放进嘴里,在秦百川诧异的目光里嚼了几下,然后喉结一滑。咽下去了。   秦百川大惊失色:“你没事吧?怎么连鱼刺都吃下去了?卡着没有?快吐出来。”   何其笑笑,又像刚才那样夹起一片带鱼吃了。   秦百川:“……”   何其大笑起来:“哈哈哈……这鱼我放电饭锅里焖的,刺儿都软了,软的跟肉一样,直接就能吃,不信你试试。”   秦百川一脸难以置信,挑了一片小的,皱着眉做好了被鱼刺卡喉的心理准备,小心翼翼地开始咀嚼。   “……嗯?”鱼骨绵软的如同无物,秦百川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何其眼睛润润的盯住他不放:“我没骗你吧。” 第16章 16.夜话   那天吃过晚饭,秦百川就进自己那间卧室打开行李箱,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橱里。   搬过来跟何其一起住是对的,他想,送走了楚楚,搬到这来,就像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一样。   他早就该开始新的生活了,只是他自己一直退缩。有幸遇到何其,何其把他拽出来了。   这间卧室干干净净、简简单单,从柜子到抽屉都是空的,像是早就腾空了等着人住进来一样。   何其在过去的一年里失去了父母,秦百川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收拾着这房间里的东西,一点一点把这变成一间空房的,更不敢想象他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这半年是怎么过下来的。   幸运的是他们遇见的不晚。   过去他亏欠过何其,将来他就一天一天地补回来。   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停了,过了一会何其出来了,站在浴室门口喊:“百川,你过来一下。”   秦百川闻声而至,何其带他进浴室里,指着洗手台上两个刷牙的杯子:“蓝色这个是我的,白色这个没人用过,以后就是你的。”   秦百川点头:“好。”   何其刚洗过澡,耳朵湿着不舒服,就用手揉了揉,另一只手拉开柜子:“下面这两层放的都是我的东西,你的东西就往上面那两层放,放不下的话,旁边这个柜子还有一大半空着,你随便用。”   秦百川又点头:“好。”   何其左右看看:“嗯……其他的没什么了吧,洗衣液什么的你随便用就行,毛巾我给你找了一块新的。”   秦百川再次点头,然后左手揽过何其的后颈,右手捧着他的脸,低下头去吻他。   何其全身都重重地抖了一下,僵住了。   秦百川又吻吻他的眉心:“别怕。”   何其还处在震惊中,本能地缩着两只脚往后退,秦百川就用手箍住他的肩膀,把刚才那个吻继续下去。   “嗯……”舌尖碰在一起,何其不由得哼了一声,那感觉像要融化,他忍不住用手去推秦百川的肩膀。   秦百川又抱着他吮了几下,不敢再惊着他,轻轻地放开了。   何其脸红如柿子,捏一捏就能流出汁水来,转头对着墙角不敢再看秦百川,费劲地吭出来一句:“洗澡……你先洗澡吧。”说完就进了自己的卧室没了动静。   秦百川站在原地渗了一会,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摇了摇头,真不该这么冒进,至少也该先给何其一个信号……刚才他没管住自己,何其的皮肤上泛着水汽,那气味温温热热的诱人吸允,现在还萦绕在他的鼻腔里。   何其进了自己屋,靠在门上捂住狂跳的心脏。   千算万算,没算到来得这么突然。   他在这方面没有经验,知识……也不怎么丰富。最近勤百度,倒是勉强用理论把自己武装起来了,但是每每想到这件事该怎么开始,他还是纠结地直喊脑壳痛。   他是真的害羞,那天在河边能说出什么做我男朋友之类的,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不,他怀疑那天他可能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现在两个人都住到一起了,他知道这是自己主动把人家请进来的,反悔是不可能了……但他真的紧张。   肌肤相亲什么的,他根本没那个胆子把衣服都脱了,跟秦百川坦诚相见。   他也害怕自己不够好,秦百川会失望。   ……就算他失望了,何其知道,秦百川不是那么狭隘的人,不会冷着脸表示嫌弃。   但何其还是紧张,那件事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要紧张到什么时候。   没救了。   秦百川一丝不苟地洗完澡,回到自己的卧室找出睡衣穿上,才去敲了敲何其的门。   里面没动静,秦百川又敲了两下:“何其?”   沉默几秒,传出来闷闷的一声:“……我要睡了。”   秦百川不强求:“那……你早点睡,今天晚上的药你吃了吧?”   “……吃了。”   “好,那我也去睡了,”秦百川声音如常,“晚安。”   他转身要走,门却轻轻地打开了。   何其站在门口,紧张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百川,我……”   秦百川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要征求他的许可,用手指去碰他的脸颊。   何其颤抖着手臂来抱他,秦百川终于放下心来,伸手把人揽进自己怀里。   怀里的人浑身上下都在微微发抖,秦百川没料到他会这么紧张,心里有些诧异。   他托着何其的后脑,轻轻地去吻他的眼睑和鬓角。   每个吻落下来,何其的心跳都变得更快。他分不清自己是紧张还是激动,秦百川的怀抱又黑又甜,他想逃离,又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   慢慢地,秦百川的吻又落到他嘴角上,何其头脑昏昏,主动去吮他的唇。   唇齿交叠,那种“融合”的感觉又强烈起来,何其任由他吻自己,只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这。   秦百川拥着他往卧室里挪了几步,随后把他放倒在床上。   何其刚才接吻到缺氧,仰在床上喘着气,秦百川的气息一靠近,他又紧张起来,红着脸扭头躲开。   秦百川的心都窝成了一团,亲了亲他的耳朵,拉过被子给他盖上,俯在他耳边说:“好了,晚安。”   何其把脸埋进枕头里不敢看他,直到他带上门出去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头看看门口,又背过身去红了脸。   ……慢慢来,慢慢来。   回到隔壁,秦百川发现手机上有个未接电话,秦湘的。   他拨了回去,电话接通了,是秦楚楚的声音:“喂?爸……舅舅!”   秦百川苦笑,光顾着谈恋爱,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疯丫头了:“楚楚?你现在在哪?”   “在家里!”秦楚楚喊道,“妈妈买的新家,特别漂亮的新家。”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一个牙牙学语的声音:“姐,姐姐……”   秦楚楚似乎离电话远了一点:“不对不对,那个不是那样玩的……”   秦百川还想再问她点什么,电话被秦湘接过去了:“喂?百川啊,我们到家了,也安顿下来了,打个电话给你报个平安。”   昨天秦湘刚下飞机就给他打过电话了,秦百川怕给她添麻烦,就没再联系她,现在彻底放心了:“嗯,安顿下来就好,楚楚睡得太晚的话第二天会感冒,你记着让她早点睡。”   秦湘说:“嗯,好,我也正要弄着她去睡觉呢……你现在在哪?在医院?刚才打你电话怎么没接?”   “没,没在医院,”秦百川说,“我在家呢。”   秦湘太熟悉他弟弟这种遮遮掩掩的语气了,不用猜就知道:“在家?有情况呀……那我不打扰你了,成了记着告诉我一声。”   “哎不是,我……”   嘟一声,电话挂了。   秦百川对着手机哭笑不得,他现在这……已经算是成了吧?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好像还没成。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就到了物业费官司宣判的这天。   早晨,何其听见浴室里刷牙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   醒过来后第一个感觉是累,身上每个关节都酸酸的,皮肉像是凝固了,活动一下都很困难。   他打了个哈欠,还是没能想起来“我是谁、我在哪、今天要干什么”。   揉揉眼睛,才发现枕头被子的颜色不太对。这是……我怎么在这张床上?   秦百川刷完牙走进来,看到他眼睛眯着,还没睁开,就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何其,起床了啊,今天早晨八点宣判,不能去晚了。”   何其努力睁了睁眼睛,看到秦百川的手从他眼前闪过。   手……   他忽地一下坐起来,又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嗓子有点沙哑:“……我起来了……嗯。”   秦百川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最后伸手刮了他耳朵一下,出去了。   何其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昨天,算是又往前走了一步吧。那今天……   何其从床上下来,蹭到浴室去刷牙。秦百川已经在厨房里热早餐了。   何其拿起牙膏,对着牙刷一点点往上挤,边挤边问秦百川:“之前打的赌你还记得吗?”   秦百川轻轻把碗放下:“……记着呢。”   “嗯那就好,”何其鼓起勇气说,“要是胜诉了,今天晚上你就输给我做男朋友吧。”   秦百川克制住笑意,打开冰箱取鸡蛋:“那要是败诉了,你就输给我吧。”   结果那天晚上还是没约成。   晚上七点秦百川才到家,进门就看到放在鞋柜上的判决书,胜诉。   何其已经做好饭在等他了,秦百川换了鞋进餐厅一看,南瓜粥,鸡蛋羹,玉米排骨汤,凉拌土豆丝,都挺清淡的。   何其已经不怎么脸红了,唯独眼神飘来飘去的还是有点躲闪,指着盘子里那一摞超市买的酱香饼说:“今天就委屈你喝粥啦,不够你就多吃点饼……我就不吃那么多了。”   秦百川拿过勺子坐下:“没问题,吃不饱晚上不是还有一顿嘛。”   何其扶着额头气不打一处来,他发现秦百川特有耐心,但这份耐心是用荤话换来的。   饭吃到一半,秦百川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脸色就变了,跟那边说:“行,我我马上就过来。”   何其一懵,他俩住在一起快半个月了,秦百川每四天值一次班,不值班的时候,晚上也会被医院叫过去,有时候电话后半夜来,他就得后半夜去。   挂了电话,秦百川挺抱歉地跟何其说:“我的一个病人,大咯血,正抢救呢,我得过去。”   何其点点头:“那你快去,别耽误了。”   秦百川过来亲了他脸颊一下:“等我回来。”   何其把他送到门口,门一关,家里静悄悄的,又剩下何其一个人。   挂钟滴答滴答响,何其回到餐桌前,没了胃口,仰头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   “啊啊啊啊啊……”   他有种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既视感。   晚上十点,秦百川给他发短信,说病人的情况不太好,让何其别等他了,早点睡。   何其回说,好,你别太累了,饿了记着吃东西。   秦百川:( ̄3 ̄)/   何其无话可说,把手机扣在床头柜上倒头就睡,然后就失眠了。   天知道他准备多久了,就像中学的时候为了期中考复习了整整一星期,然后碰上教委下来检查,考试取消了。   真是让人脑壳痛。   早晨四点天蒙蒙亮了,窗外的鸟聚在树上,见到光亮就开始叫,叽叽喳喳连成一片。   何其失眠到现在脑仁疼,爬起来吃了早晨的药,躺回去终于睡着了。   八点钟秦百川回来了,他今天休班。   屋里没有动静,他悄悄推开何其卧室的门,看到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何其埋在被子里,满屋都是睡觉的气味。   秦百川轻手轻脚挪到床边,挨着何其躺下了。   毕竟一晚没合眼,何其迷迷糊糊地转身过来抱他,他也只来得及哼了一声“乖”,然后就陷入了深眠。   俩人睡醒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秦百川是被饿醒的。   昨天的晚饭热一热,总算把肚子填饱。   何其往厨房收拾着碗筷,问秦百川吃饱了没,没吃饱客厅茶几上还有苹果,秦百川说不用。   他又问秦百川晚上想吃什么。   秦百川端着两个盘子进了厨房说:“想吃你。”   何其手一抖,碗掉进水槽里。   秦百川把他抱到流理台上,不由分说地吻他。   何其已经有点会接吻了,欲拒还迎地放秦百川进来,蜷起舌头跟他捉迷藏。   问题是秦百川今天有股狠劲,他招架不住,很快就喘不上气了,四肢无力,最后只能软在秦百川怀里让他为所欲为。   “……啊!”窒息到极限,何其终于主动叫停,侧过脸去喘气。   秦百川看到他泛起血色的嘴唇,扳过他的脸又要吮,被他挡了一下。   “……别在这,”何其说,“这不行……”   秦百川舔了他嘴角一下:“没问题,在哪儿你说了算。”   何其不是很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   要说是怕疼,他确实怕,但根据这段时间收集的信息,他确信疼痛是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的。他准备得很充分……了,秦百川肯定不会横冲直撞,他自己也能努力配合。   要说是害羞……他一开始确实挺害羞的,秦百川拷给他的影视资料,他只敢自己看。不过后来他就见怪不怪了,跟秦百川一起看都没问题,只要口味别太重……   要说是担心安全问题,秦百川是个医生,比他还爱干净。   所以他到底在紧张什么呢?各方面都没有风险,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能他怕的就是“未知”吧。一件从没做过的事,它将会给你什么感觉,根本无法想象。   就像何其从没想象到,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还会用手去抓秦百川的后背。   秦百川疼得皱起眉,把何其的手拉下来按在床上。   何其挣了一下,没挣出来,只能求他:“别……别按着我……”   秦百川没松手:“为什么不剪指甲?”   何其脑袋昏昏,理解他这句话也吃力,输出的接近乱码:“忘了……嗯……上周,上周剪过……”   秦百川俯身吻了吻他:“乖,下次记得剪指甲,剪了指甲就让你抓。”   何其想说我现在剪行不行,没说出来,秦百川的吐息搔着他的脸,引诱着他所有血管的末梢都在和心跳一起搏动。   那感觉,何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单细胞生物,在温暖的大河中随着激流翻滚,然后和另一只单细胞生物相遇,融合在了一起。   傍晚了,何其从半睡半醒中挣扎着醒过来,摸了摸身边,秦百川不在。   他喊了一声:“百川?”   嗓子哑了,声音低微得他自己都听不到。   扶着腰坐起来,何其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声:“百川?”   这次声音发出来了,秦百川也听到了,推门进来,带着一块蛋糕。   何其爱吃甜,欢天喜地接过来,拿小叉子戳着上头的黄桃问:“怎么想起来买蛋糕了?”   秦百川不假思索:“庆祝你成年呀。”   “你……”何其气结,偏偏不知该怎么反驳。   秦百川又道:“真的,这是好事,该庆祝一下的。”   何其想了想:“也对,是得好好庆祝……下次咱俩换换位置怎么样?”   “行啊,”秦百川面无惧色,“今天晚上我就能在下边。”   “……”何其白了他一眼,一口一口把黄桃都吃掉,然后才说出来一句:“滚。” 第17章 17.宴席   6月5号,又到了何其复诊的日子。   吃早饭的时候,秦百川说:“要不你把就诊卡给我,我直接开了药给你带回来,你就不用来回跑了。”   何其本来想答应,想想又觉得不妥:“我还是得化验吧,一旦肝功能肾功能有问题呢。”   秦百川想说化验而已,你在社区医院化验一下也行,转念一想,今晚他值班回不来,何其去复诊,他俩今天就能再见几面,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7点50他俩一块到了医院,秦百川去诊室换衣服,何其去挂号。   8点钟开诊,何其第一个进来,瞥了秦百川一眼,把挂号条放到张达桌上,问了一声“张大夫好”。   张达幸灾乐祸地去看秦百川,秦百川露出惭愧的微笑,假装抬不起头来。   他们现在是因为介绍对象而闹翻的老同学,得好好演下去,不能在张达面前露了馅。   下午何其取了胸片和化验结果,到诊室一看,张达没在,秦百川正给别的病人开药呢。   何其就坐到张达桌子旁边问:“秦大夫,您知道张大夫去哪了吗?”   秦百川偷空看了他一眼,答道:“来了几个发热的小孩,张大夫帮着筛查去了,你等一会吧,再有十分钟他就能回来。”   何其说:“好。”然后低头去看自己的化验单,试图从里面找出一项超标的来。   幸好现在带着口罩,何其想,不然我这一脸痴汉笑就都被秦百川看见了。   秦百川的那个病人走了,暂时也没别人进来,他端着杯子站起来,晃悠到饮水机那去接水。   水接满了他也不转身,背对着何其问:“今天晚上有事吗?”   何其没出声,过了一会才说:“有啊,想你。”   秦百川杯子刚送到嘴边,听到这话差点喷出来。   何其听着他那一声呛咳,有点满意了——没办法,秦百川太爱插科打诨,见招拆招根本不管用,只能先下手为强。   几分钟后张达回来了,进屋一看,这俩人就在那坐着,谁也不理谁。   张达瞬间使命感爆棚,赶紧救场:“哎呀何博士,等半天了吧?”   何其看着他摇摇头:“没有,辛苦你了张大夫。”   张达经过秦百川身边,又幸灾乐祸地哼笑一声,秦百川转过身去,假装去翻柜子里的档案,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   张达看了何其的片子,又拿出之前几次的片子看了看,说恢复得不错,就是右肺上还有一点点结核,还得继续吃药,药不能停。   何其点点头:“都听您的。”   秦百川想到今后何其的这句话就都说给张达听了,扶着额头有点后悔。   何其取了处方,谢过张达,也不去看秦百川,径直往外走。   秦百川只看到他笑弯了的眼睛。   从医院出来,何其坐公交回到家,把药放下,把晚上的药吃了,又出了门。   进了六月,就已经是夏天了。现在是整个夏天里最舒服的一段时间,傍晚暖风袭人,又不至于一动一身汗。   理工大学离他家不远,何其没走多久,就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   他的导师从国外回来了,今晚是师门的接风宴。   何其的导师叫岳永智,今年刚满50岁,作为教授,算是到了事业的成熟期。今天来的只是在校的学生,本硕博凑到一起,也坐了一大桌。   除开一个博后,何其就是辈分最大的了。可惜他这个师兄不争气,延毕不说,还休学消失了半年,不少人见到他都有点意外,可能本以为他不会来吧。   这顿饭是两个研究生师弟张罗的,何其来得挺早,也不愿意多说话,默默地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直到人来齐了,该落座了,岳永智问了一句:“何其呢?何其!”   何其才跟门口的服务员交待完,坐到岳永智身边。   岳永智端着杯子讲了几句,一桌人站起来碰了个杯,坐下之后就一个个去敬岳永智。   何其等博后敬完,他就去敬。岳永智问他身体怎么样了,何其挺惭愧,说:“谢谢您关心,恢复得挺好的了。”   岳永智点点头:“没问题了就尽快回学校来,把论文好好改改,12月的答辩一定要过。”   何其只能称是,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毕竟半年没见了,一群学生岳老师长岳老师短地打听国外的情况,打听完了又开始汇报项目的进度、论文的进度、找工作的情况。   何其延毕之后正好碰上他父母病重,岳永智毕竟是他父亲的学生,也就不再要求何其给项目干那么多活,一来二去,何其就从这些项目里都退出了。   如今他神隐了半年,项目什么的跟他是彻底没有关系了,论文一团乱麻他半年没去碰,也就没什么好汇报的,坐在那端着杯子陪着,有人来敬他就敬回去,辗转将近两个小时,总算把这顿饭吃完。   散场后他送导师回家,好在岳永智家不远,何其抱着师弟师妹买的两束花,把老师一直送到小区门口。   岳永智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临别才嘱咐了何其一句:“论文要抓紧时间改。”   何其点点头,岳永智又提起了何其的父亲:“何老师去世的时候,我在国外,没能送他一程,改天你带我去看看他吧。”   何其说好,把花交给岳永智:“您辛苦了,早点休息。”   回到家里,何其开了电脑,点开毕业论文的文件夹,曾经写过改过的无数个版本都躺在里面,那股在无数次熬夜中积累起来的焦虑又朝他扑来。   他父亲是研究控制理论的,从一开始就想让何其也走这条路,无奈何其没那份天资,只能去搞控制工程。   结果工程这条路他走得也是疲于奔命,跟着导师做了三年网络控制和图像跟踪,毕业论文写的网络控制。   搞出技术突破是指望不上了,他能做的只有总结技术应用中的各种细节,把现有技术的流程不断地优化。   这些工作在他父亲看来都是埋首于细枝末节的无用功,何其也知道,自己此生可能都无法达到父亲的那个高度了。   上高中的时候,他父亲就把自己研究成果给他看,说实话,那时的何其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子承父业,他肯定也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可惜实践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打脸的过程,何其的信心被磨没了,还是不愿意放弃,直到硕士论文定稿的时候,看着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他才终于肯承认,自己竭尽全力也无法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了。   无法在理论上有所建树,无法去摘天上那些闪耀着的星星了。   既然这样,再学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何其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继续做科研没有意义,去工作、去当个技术的搬运工,好像也没有意义。   反正父亲还要求他往前走,那就闭着眼睛往前走吧。   转眼就到了现在,何其看着毕业论文这个烂摊子,突然想起开庭那天胡教授说的话。   年轻时去试试别的路,这一生说不定还能过得有意思一点。   这半年,何其已经试过几条路了,四处接私活算一个,帮人打官司算一个,跟秦百川谈恋爱……应该也算一个。   他打开手机,发微信问秦百川:有空吗?   秦百川秒回:有空呀。   何其问他:你当初是怎么想到要学医的?   秦百川:随便报的。   何其:……   秦百川发过来一串哈哈哈哈哈,又说:真的是随便报的,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设计建筑好像不错,报一个,当医生好像也不错,报一个,金融好像挺赚钱的,报一个。然后建筑没取上,我就去学医了。   何其:这么随便?不怕自己后悔?   秦百川顿了一下,才回:还真没后悔过,我发现我挺适合学医的,开始工作之后特有成就感。   何其想了想,治病救人,确实挺有成就感的。   秦百川又说:而且吧,多亏我学医了,轮岗之后又留在结核门诊了,不然我上哪遇见你去?   何其:……倒也是。   目标定得越低,幸福就来得越容易。更何况,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了,失去的健康能找回来,错过的人能再遇见。   那天晚上何其没睡觉,他找了个笔记本,开始写自己心里的想法。   一开始只写论文的事,后来就写起了这几年科研的经历,写着写着又写到小时候,父亲母亲对他说过的话,那些他最难忘的事情,还有秦百川,那是初中的事了。   “开始写”是很重要的,只有开始写了,那些深埋的回忆才能重新浮现出来。   这关系到我是谁、我想怎么活下去。   何其写了很久很久,手指开始不听使唤,字都歪歪扭扭。窗外天空逐渐透亮,他心里的话才刚刚写出来一半。   放弃自己奉行了十几年的目标是很难的,无异于抽筋剥骨。但是何其想,等我把这个写完,我大概就能放弃了。   晚上秦百川下班回来的时候,何其没在家。   打电话问,何其说:“抱歉啊,我下午去了学校一趟,来不及做饭了,你下来咱们找地方吃点吧。”   秦百川下了楼,在小区外面见到何其,发现他特别高兴,问他有什么好事。   何其说:“我退学了。”   秦百川不敢相信:“真的假的?别冲动啊我的大学霸。”   何其摇头:“不是冲动,理性分析的结果。”   秦百川拍着脑门:“我说你昨天晚上怎么突然找我聊人生呢……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找工作?”   何其说:“差不多吧,我想先放飞一下自我。”   秦百川眨了眨眼。   何其敲了他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   放飞自我……何其有时候会用这个词来指代那件事。   吃过晚饭,俩人溜达着回到家。   进门坐到沙发上,秦百川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叫何其把昨天复诊拍的片子给他看看。   何其找出来递给他,秦百川对着灯光看了一下,结核真的只剩下一点点了,原先的结核都已经钙化成陈旧性结核了,就像外伤愈合后的伤疤一样,会留在何其体内一辈子。   何其也凑过来看:“没什么大问题吧?”   秦百川点点头:“药不能停。”   何其:“……好吧。”   秦百川又问:“今天晚上的药你还没吃吧?快去吃了。”   何其伸手取过茶几上药盒,一样一样数够了粒数倒出来,然后一大把放进嘴里。   秦百川也不怕他卡着,天天吃药的人,都能练出来这种本事。   何其把一杯温水都喝下去,才问秦百川:“片子上的结核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秦百川就又把片子举到灯光下指给他看:“你右肺这儿,这些发白的斑点,有的都连在一起了,看到没?”   何其戴上眼镜仔细看,也只看到一点点……比黑色稍微浅一点的灰色的斑点,在黑色的底片上若隐若现。   “太难找了吧……你们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服气……”何其咋着舌,又指指片子上那些白色的纹理,“那这些呢?这些更白的是什么?”   “那是动脉,跟你心脏连着的。”秦百川戳了戳何其的心口,“就在这。”   何其的好奇心更重了:“医生在看别人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这个人的内脏长什么样吗?”   秦百川气笑了,捏住何其的下巴吻他:“你猜会不会?” 第18章 18.入世   六月份何其一直在投简历,主要投给各大律所和法院检察院。   放飞自我嘛,先找份不一样的工作试试。   挣钱可以先不急,过去半年他平均一个月接一个私活,每个活都能有两三万的收入,收支能维持平衡,同时还攒下了一点。现在秦百川搬过来住,帮他交了每个月的水电煤气费,他的压力就更小了。   秦百川看了一眼他的简历:法学第二学位、2012年通过了司考,以及今年代理了两个上诉审。   他跟何其说:“我们小区物业费那官司,之前不是有好多家都给钱和解了嘛,现在你和胡老师打赢了,他们又想反悔,你要不要再去帮他们代理一下?正好给你这简历上再添几笔。”   何其笑着摇头:“调解书都签了还要反悔,跟耍赖差不多了,我就不去帮这个忙了。”   秦百川点头:“行吧,那我就不给你出馊主意了。”   何其说:“别别,你的意见很重要,周末我想去买身正装,咱俩一起去,你帮我挑一下。”   陪逛街,秦百川自然是乐意的。   周日下午他俩就去了。   出了小区往北走有个不小的商圈,不到三站路,坐公交就去了。   商场里冷气开的足,何其心情也好,拿出手机又刷了一下邮箱,没有新邮件,但之前收到的两个面试通知足够让他开心了。   毕竟快三十岁的人了,工学博士肄业,去找法律的工作,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一朵奇葩。   面试的机会难得,肯定要好好准备,何其这几天翻出司考的复习资料拼命看。   有里子也得有面子,正装他倒是有两身,好几年前买的了,最多也就是参加学院活动或者陪导师出去开会的时候穿穿,那些都是过去式了,这次他想买身像样的。   秦百川陪他转了几家店,售货员各种专业的推荐都被秦百川挡了回去,何其有时也问他:“这个怎么样你觉得?”   秦百川都微微摇头。   直到看到一身深灰色带暗纹的,秦百川才戳了何其一下,说这身不错,你可以试试。   何其在买衣服这上件事没什么主意,闻言就进试衣间去试了。   试衣间里有镜子,他换好了就把秦百川叫进来让他看。   秦百川看看他,又看看镜子:“嗯,这镜子还挺诚实的。”   何其噗嗤笑了:“别说没用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秦百川上下打量着他。   何其在学校里待了很多年,书卷气重,不过好在身姿挺拔,最近病好了也不那么瘦了,撑得起这身衣服。上周他刚剪了头发,整个人都挺精神的。   他凑近镜子看自己,把试衣间里供人配衣服的领带打好:“我觉得挺好的,你眼光真不错。”   秦百川笑了:“大学的时候,寒暑假,我常去给人当司仪。”   何其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他:“……主持婚礼的?厉害了……不过你这张嘴,去当司仪倒是也不奇怪。”   秦百川捂脸,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夸他呢。   何其越看自己越顺眼:“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是真不错。”   秦百川又打量了他一遍,才说:“我觉得少了点东西。”   何其问:“少什么?”   秦百川摘下自己的眼镜给他戴上。   何其的近视不到200度,上课或者画图的时候才戴眼镜,平时出门都不戴。   秦百川的度数比他高不少,这眼镜他一戴上就晕,看镜子里的自己,也看不真切了。   秦百川对着镜子点点头:“嗯,这回像个大人了。”   何其说我早就是大人了,秦百川没理他这茬,把他抵在墙上吻了一下。   何其想推开他,秦百川索性继续吻下去,舌尖扫过何其的舌根,终于诱使着何其难耐地哼了一声。   秦百川放开他,被他白了一眼。   眼镜有点歪了,秦百川伸手帮他正了一下。   何其晕得不行,把眼镜摘下来还给他:“你这眼镜我带着晕,衣服就这身吧,咱再去楼下配个眼镜。”   秦百川把眼镜戴回去:“好。”   在眼镜店里验了光,何其才知道自己的度数又涨了,230了。   挑镜框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刚才试衣服的时候,我戴着你的眼镜,你没戴眼镜看我,不是也看不清吗?”   秦百川指了指一副半框的,请店员拿出来,“看得清,离得那么近,看得一清二楚。”   何其:“好吧,大司仪。”   最后选了那副半框的。   周一上午何其去取了眼镜,戴上眼镜对着柜台上的镜子又看了看,不错,比原来那副黑框的好多了。为了面试,他真的是快要武装到牙齿了。   下午他就去面试了,展明律师事务所,在全城算不上首屈一指也能算得上是第一梯队了,这样的大所会给何其发面试信,何其很担心他们是不是发错了。   不过来都来了,跟面试官聊聊天也是好的。   电梯到了,何其跟前台说自己是来面试的,前台姑娘就挺热情地把他带进会客室,请他稍等。   没一会,面试他的人来了,男的,年纪跟他差不多,看着挺安静挺沉稳的,不一会又进来一个姑娘,应该是面试官的助理。   “你想进我们所做实习生?”对方看了一眼何其的简历,抬起头来问他。   “对,”何其答,“我曾经学过法律,最近也做了一点和法律相关的工作,今后想继续做下去。”   对方不置可否,问了他几个关于专利法、知识产权法的问题,实施细则也问了,何其稍微回忆了一下,基本都能答出来。   这是一场对赌,用人单位招实习生,要么就是单纯招来打杂的,要么就是有意招进来培养。何其年纪不小了,招进来打杂,人家会担心使唤不动他,招进来培养,谁知道他是不是来玩票的,培养到一半再跑了怎么办?   但何其是诚心想做这份工作,就看对方愿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了。   面试官对他回答问题的表现还挺满意,又请他谈谈对王老吉加多宝案的看法。   何其已经不太记得那件事的具体过程了,隐约能想起来是生产王老吉的公司租用的商标和配方到期,原持有者坚决要收回,然后电视上就出现了“红罐凉茶改名加多宝”的广告。   对这事的看法……何其想了想,回答说根据商标法和广告法,加多宝确实构成侵权了,广告语中的“改名”明显偏离事实,是对消费者的误导。但是作为律师,如果站在加多宝的角度,也可以从产品的原料、工序、渠道不变的角度进行辩护。   面试官点了点头,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突然问他:“你博士期间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何其一怔,答道:“网络控制,也做过图像跟踪的项目。”   对方点了点头,又问:“对于这份工作,你还有什么想问我们的吗?”   何其问:“上下班需要打卡吗?”   “不需要。”   ……那就好,何其想,他家离这有点远,每天八点按时上班的话,太困难了。   “嗯,那面试就到此结束了,”对方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材料,“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何其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愣了一两秒才大喜过望地去跟人家握手:“谢谢您,我会非常珍惜这个机会的。”   “不客气,我叫涂思淼,也是所里的律师,合作愉快。”   何其又道谢,涂思淼指指身边的姑娘说:“她叫文静,你明天来了直接找她就行。”   何其跟文静握了手,再次谢过他们,从律所里出来,他才停住脚步想了想——这么容易?就被录用了?   他给秦百川发微信:我面试通过了,明天就要上班了。   秦百川:\(^o^)/   何其:…… 作者有话要说:  涂思淼是我上一篇文《逆来顺受》的主角,客串走一波~ 天呐!!!!突然发现这章末尾把秦百川的名字搞错了嘤嘤嘤,赶紧偷偷改过来…… 昨晚写昏头了,大家莫打我了ToT === 以及来请个假,今天可能也要更得晚一点了,下午五点左右更一章,晚上九点左右在更一章。 感谢大家的阅读和鼓励!! 第19章 19.体验   下午何其回到家,觉得时间还早,就又出门去买菜。   接下来他能给秦百川做晚饭的机会就不多了,今天他问过文静,所里不用打卡,但是加班是常事,晚上八点钟能下班就不错。   青菜猪肉鸡蛋这些,家里都不缺,何其买了不少挂面和速冻饺子。   秦百川自己吃饭的时候总是不好好吃,外卖他又不愿意点,嫌弃有地沟油。给他屯点挂面什么的,估计就饿不着他了。   今天晚上吃什么呢……何其逛到水产区,买了点带鱼。   上次用豆豉焖的那锅带鱼,秦百川还挺爱吃的,今天再走一波吧。   秦百川今天回来得挺早,进了屋闻到豆豉的香味还是有点开心的。   何其见他回来了,就把饭菜出锅,美滋滋地跟他讲今天的面试有多顺利。   秦百川没说话,静静地走到他身后抱他。   何其铲菜的动作停了,安静了一会才问:“怎么了?”   “……我的一个病人走了。”   何其放下盘子,转身抱紧他。   “那孩子跟楚楚差不多大,”秦百川又说,“本来发现得不算晚,一个月来找我开一次药……结果他奶奶没照看好,中间断药了……”   何其轻轻拍他的背:“不是你的错……”   秦百川把头埋在他颈窝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工作好几年了,还是害怕这种在死神面前无能为力的情况。   肺结核是个传染病,整天接触那么多病人,医生也有被传染的风险,但是秦百川并不担心这个,他体格好,定期检查,至今都没出过问题。   之所以能坚持着把这份工作做下来,就是因为大多数病人都能被治愈。   病人们一个月来找他一次,体格都越来越好,说话都越来越有气力,这构成了他的安全感。   但经手的病人多了,难免还是会遇见让他束手无策的。今天这个孩子,就更让他愧疚了,查出来耐药性之后就住院了,也就不归他管了。但他一直自责,要是之前他多叮嘱几遍按时吃药,或者让病监科多打几个电话催着点,可能就不至于这样了。   今天快下班的时候,才听病房下来的护士说,那孩子走了。秦百川当时就懵了,车钥匙掉在地上都没发觉,还是那位护士帮他捡起来的。   何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反复跟他说:“别太难过了,还有很多人等着你呢。”   秦百川点点头:“嗯,还有你。”   何其把他拉到餐桌边坐下:“今后我可能很难再在物理上等着你了,只能在精神上等你了。”   秦百川:???   第二天,秦百川总算明白何其这话的意思了。   何其晚上九点才下班,到家十点了。   秦百川没睡,坐床上翻着书等他,直到防盗门咔哒一声响了,秦百川才放心。   这一天他不敢给何其打电话,怕打扰他,发微信,何其都过好久才回,也只回几个字。   他再不到家,秦百川真的要怀疑他是不是被骗进传.销组织了。   何其进了屋就倒在床上,看到秦百川他就像倦鸟归巢一样不想动,渗了好久才爬起来去洗漱。   秦百川问他第一天上班感觉如何,何其呵呵了一声。   早晨他到的还挺早,八点一刻就到了。   文静把他领进档案室,教给他案卷怎么装,然后所里堆了半年没装的案卷就都归他了。   干杂活倒是没什么,何其有这个心理准备,往文件盒里装的同时还能翻着看看,这是他第一次实打实地接触这么多法律文书,他还挺开心的。   下午涂思淼把他叫过去,让他去一趟区法院,递交几份证据。   何其得了令正要下楼,就被几个助理叫住了,有人托他顺便交一份申请执行书,有人让他去找委托人签字,有人直接把上诉的材料给他了,让他交到市中院去。   这么重要的文书都给他……何其作为实习生,诚惶诚恐地都接了。可能是他年纪大,看着靠谱一点?   要跑的几个地方都不近,好在交通费报销没有上限,何其就放心地打车了。在外面跑了一下午,拿到几份回执又回了律所。   当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写字楼里的人都挤在电梯里往下去,何其回到办公室一看,所里的人一大半都还在呢。   何其也不好意思早退,把文件一份份送到人家桌上,又问大家吃饭了吗,他可以去楼下带。   文静喊了一声“小笼包”,其他人就也跟着喊“小笼包”。   看来这是真的忙,连吃什么都顾不上想了。   何其把晚饭带上来,就又进档案室装案卷,一直装到九点,这一天派给他的活总算是干完了。   秦百川同情他,直说辛苦了。   何其摇摇头,以前在学校里熬夜做实验写论文,比这要累。他也曾经早晨四点起床去财务处外面排队等着报销导师的科研经费,所以跑腿也不算什么。   让他感到疲惫的是,他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能做什么。   面试过得太容易了,让他怀疑展明事务所就是缺个打杂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何必招他呢?招个快要毕业的法学生,能做的事比他更多。   何其今天翻着那些案卷,也感到了一丝不安。从诉状到辩词,每一页每一行都写得严谨缜密滴水不漏,而何其是没有自信能写出来这样的东西的。他组织语言的能力在理科生里算不错的,但扔进律所里,就捉襟见肘了。   所以他接下来到底能做什么呢?如果做不了太多实质性的工作,何其决定,做满一个月就离职,接下来换家小律所试试。   端茶倒水复印扫描了几天之后,涂思淼又叫他过去。   何其以为又是跑法院,抱着一颗平常心推开门,发现涂思淼正背对着门口打电话。   “行吧,试用期通过了,你就好好表现吧,争取比试用期表现得更好……”   试用期?何其一怔,谁的试用期?如果是所里的人,为什么不当面说?   涂思淼挂了电话,回到桌前坐下,问何其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何其笑着说挺好,大家都很关照他。   涂思淼也不多言,递给他一个文件夹:“这个案子你看看。”   何其心里一串问号,他这是进了律政剧吗?一个小律师,初出茅庐,连执业资格都还没有,就被大佬叫进办公室,说这个案子你看看。   然后就要一战成名,走上人生的巅峰了?   何其感觉像在梦里,接过文件夹打开,一页一页看过去,不安分的心又慢慢沉回去了。   这是两个公司的专利许可纠纷,围绕着一项采煤机灾害报警的图像跟踪技术。   图像跟踪……   何其合上文件夹道:“所以您那天问了我博士期间的研究方向。”   涂思淼点头:“对,收到你简历之后,我查了一下你发过的论文,发现你在这方面是有研究的。”   何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失望,他能得到这个实习机会,竟然是靠着自动化博士的履历得到的,而对方想要的,也只是让他发挥一下专业知识、在这个案子里帮帮忙而已。   ……也没什么不好的,何其撇开杂念,抬起头跟涂思淼说:“图像跟踪的项目我做过一些,涉及到技术的问题,我肯定尽全力,其它工作我也会全力以赴,只要您信任我。”   涂思淼说:“好,正好下午委托人要来,你跟我一起见她。”   何其回到自己桌上,仔细看了一遍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   普成是一家技术研发公司,三年前研发出一套采煤机灾害报警系统,能够根据监控画面自动识别井下有无险情。   这套系统申请了专利,独家许可给一家叫立维的制造商,实现了量产。   去年立维公司即将重组,原有业务也要调整,将专利实施权归还给普成,声明不再生产采煤机报警设备。   然而今年年初,普成发现市面上出现了大量的采矿报警系统,虽然不是用于煤矿的,但核心算法都是从他们的专利中照搬的。   这些产品全出自一家叫立信的公司,而立信公司是从立维公司的重组中分立出来的。   立信声称他们的报警系统是自主研发的,还要申请专利。普成决定起诉,来委托了展明事务所。   ……何其能做的,应该就是把普成提供的证据,转换成涂思淼和法官都听得懂的语言。   这些工作,就算没有他,律师们也能做,只不过要花费一些额外的时间自学。   何其哑然失笑。   他本来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毕竟是进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领域,不能对自己抱太高的期望。但是真的需要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何其还是有点沮丧。   下午委托人来了,普成公司的戴总经理,是位干练的中年女性。   她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下属,何其知道这样的话,技术上的问题,这位戴总应该就也很清楚,不由得多了几分敬佩。   涂思淼跟她确认了一遍纠纷的过程和细节,技术上的问题就由何其跟她沟通。   戴总有些不解,何其提了一下自己的教育经历,她也就放心了,打开电脑直接给他看他们公司技术人员写的原始代码,以及和立信公司产品做的对比。   这些东西何其太熟悉了,没费多少时间就跟她聊得一清二楚。   送走戴总,何其琢磨着怎么把刚才那些东西解释给涂思淼听,涂思淼却对他说:“周一你再跟我说吧,明天周日了你可以休一天,从下周开始你就专心做这个案子。”   何其点点头说好,回到自己座位上把最后一点杂活处理完,心情复杂地回了家。   家里秦百川正在煮面,见他回来了,就又多下了一把。   何其打开冰箱,想再找点青菜炒炒,纠结着芹菜还是茄子的时候,听见秦百川问他:“怎么了?这么不开心?”   何其只说:“没事儿,就是有点累……明天放假了。”   秦百川把火关小,盖上锅晃悠过来说:“放假好啊,放假了能给我抱抱。”   何其嘴上嫌弃他流氓,两只手却主动伸过去抱他。   秦百川的胸膛很温热,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何其闭着眼睛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半天都没说话。   秦百川觉得不对劲,扳起他的脸问:“怎么啦?没事吧?难道是被开除了?”   何其气笑了:“怎么就不盼我好呢你?”   秦百川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没有啊,你什么样都好,只要开开心心的。”   何其眨眨眼:“那你给我点信心吧,让我把这工作做下去。”   秦百川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那必须,我们家何其最棒了。” 第20章 20.重生   那天晚上何其说要放飞自我。   秦百川又跟他确认了一下:“哪个放飞自我?”   何其脸红了一瞬:“你懂的。”   秦百川挺开心,就主动承担了刷碗的任务,让何其先去洗澡。   何其自己在浴室里把准备都做好。实践了几次之后,他发现这些事还是自己做比较好,这样不会让秦百川忍得太辛苦,也不会让他自己太难为情。   他从浴室里出来,正好撞见秦百川满屋转悠着关窗户,他问他关窗干什么。   秦百川凑过来像说悄悄话一样:“免得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呀。”   何其捶他,被他顺势拽进卧室里,按在了床上。   伏在床上,何其有点发抖,秦百川拽开他浴袍的带子,他也没拦着。   见他这样,秦百川放心了,抱着他慢慢进入。   何其攥紧枕头,所有的声音都冲到嗓子眼,生生拧着不肯发出来。   秦百川俯下.身来,胸膛贴着他的背,捧着他的脸吻他。   “别这样,”秦百川的吻落在他的侧脸上,“别忍着,我心疼。”   唇齿缠绕在一起,何其闭上眼睛,终于闷闷地哼出来。   秦百川像是在鼓励他,继续吻下去,何其唤了他一声:“百川。”   “我在呢。”   “……百川,嗯……百川……”何其说不出更多话,只能这样向他索求。   秦百川不由得笑了,伸手蒙住何其的眼睛:“乖,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给我光,给我氧,给我欢愉,还有勇气……百川,你什么都能给我,你给了我一切。   隔天何其去上班,把普成那个案子的技术问题跟涂思淼都解释通。   涂思淼听完了说:“行,这部分的证据材料就你准备吧,有不懂的可以问文静,明天早上拿给我看一下。”   何其昨天在家查了一下,发现法院审理这类案件的时候,会把双方的源代码交给专业的鉴证机构做对比,所以原则上原告这边只要提供自己的源代码就行了,当然原告自己做的对比结果也可以提交上去。审理过程中如果对鉴证机构的结论有异议的话,何其想,说不定还能有他发挥的空间。上去辩论是不可能的,但他至少能帮涂思淼写份辩词,或者出出主意。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涂思淼又过来问他:“你写过诉状吗?”   何其答道:“写过一次,但只是小的民事纠纷……”   涂思淼点头:“那就好,你试着写写普成这个案子的起诉状,多翻翻档案室里那些参考一下。”   何其觉得这是涂思淼对他的肯定,至少他整理的证据材料是没什么问题了。   他进档案室翻了一上午,见到能参考的就复印下来,心里反复打草稿,下笔的时候还是战战兢兢。文静过来看了一眼,帮他纠正了几处不严谨的词句,何其挺感谢她,她摇摇头:“没事,这都不算什么。”   何其没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写好了打印出来去给涂思淼看。   涂思淼拿笔圈了几处,又往后看了看,然后递回给他:“你重新写吧。”   何其后颈像被冰块砸中,狠狠地受了一波打击,接过那两张纸,又听见涂思淼说:“基本上没什么漏洞了,你注意一下条理和层次。”   何其回到座位上,文静从对面探过身来小声问他:“哎,被涂律师毙了吧?别难受,第一次写出来的东西都不能用,涂律师人很好的,最多也就枪毙一次,后面再怎么样都会帮你改的。”   何其心里感动,谢过她,新建了一个文档又重新开始写了。   这一周戴总又来了两次,涂思淼跟她确定了赔偿数额,又把何其写的诉状拿给她签字。   那份诉状,何其忍不住又瞥了一眼,第二稿交上去之后,被涂思淼改得万里山河一片红,不过最后总算是通过了,打印出来再看看,何其觉得那已经不是自己写的东西了,不过能用上就是好的,他也算是发挥了一点光和热。   诉状和证据都交到法院,就等着立案了,正好这周五涂思淼还有一次开庭,何其就跟过去围观了一波。   坐在旁听席上,他也算是见识了一次真正的法庭辩论。   这种千头万绪的经济纠纷,果然比小区物业费官司精彩得多。涂思淼和对方律师都特别专业,说话不留一点死角,还有那种被对方逼到没法还手的时候仍然能淡定扳回一城的心理素质,何其也是望尘莫及。   涂思淼平时安静沉稳,到了法庭上也不动声色,但每一句话里的冷静克制都使他更难露出破绽。   何其突然意识到,律师是一个很有攻击性的职业。拿起了枪就要有被击倒的觉悟,代人上场战斗,就只能以取胜为目标。   而何其恐怕并不适合这个职业,至少他目前的性格不适合,他也不喜欢这种攻伐和算计。   如果真的要从事和法律相关的职业的话,何其想,可能法院和非讼律师更适合自己,但法院的工作太琐碎,非讼律师又太苦逼了……   正出神,一位法警走到何其身边,越过他拍了拍坐他旁边的那个男人:“法庭上不能拍照,刚才宣读纪律没听见吗?”   那个人赶紧把手机收起来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一不小心忘了。”   法警把那个人叫了出去,估计是要把他手机里的照片删了。   何其有点恍神,他刚才……好像看到那个人的手机对着原告席上的涂思淼?   ……难道是跟踪狂?   休庭了,涂思淼带着文静往外走,何其从旁听席出来跟他们汇合。   涂思淼皱着眉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去吧。”   文静点头说好,拉着何其就走了。   走出没多远,文静突然回头看,何其无意间也回头看了一下,看到涂思淼在跟一个男人说话……刚才旁听席上拍照那个。   文静嘻嘻两声,跟何其说悄悄话:“那个人叫张星,以前来委托过我们,现在他跟涂律师终于和好了哈哈哈……”   何其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和好?律师还能跟委托人吵起来?   文静还在八卦:“说来话长啊,他俩好多年前就认识……哎不过我觉得他们俩特别有CP感。”   何其假装不懂:“什么CP感?”   “这你就不懂了吧,”文静又悄悄回头看,“男生不腐小心找不到女朋友啊。”   何其只笑着不做声,心想我也有CP啊,说出来吓死你。   普成的案子快开庭了,涂思淼叫何其去他办公室,把所有技术上的细节又过了一遍。   法庭辩论没有中场休息,对方的攻击过来了就得立刻挡回去,审判长和审判员也都不是吃素的,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出现,开庭前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何其没怎么教过别人,但他发现涂思淼的理解能力特别强,一点就通……好吧,这么说上司有点不好,但何其还是在心里感叹,律师们每年经手几十个案子,各行各业的都有,人家就是有那个本事在短时间内把和案子有关的专业知识了解得清楚明白,有时候还能举一反三。   不像何其过去接触的那些搞科研的,钻研得越深,视野就越窄。   涂思淼心思周全,各种细节都要确认到位,戴总忙,没时间过来,何其就去她公司跟她沟通。   普成公司在城西的一个科技园里,离何其他家还挺近,毕竟高新产业和大学都扎堆。   进了普成的那栋小楼,何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的氛围和理工大学的实验室太像了。   戴总把他请进办公室,何其打开笔记本,把涂思淼交待的问题一个一个确认完。   临走,戴总突然问他:“小何,你以后打算当律师吗?”   何其想了想说:“有这个打算。”   戴总笑了:“其实我决定打官司之前还挺忐忑的,因为在我印象里,律师都不太好说话,他们总是防备着人,我们搞技术的,又都直来直去……结果还挺幸运,正好碰上你。”   “不敢当,我也就是尽力帮帮忙。”何其微微摇着头。   “你挺适合搞技术的,专业水平也不错,转行可惜了,”戴总又说,“而且吧,你身上没有律师的那股狠劲儿,你是怎么想到要去搞法律的呢?”   何其坦然笑笑:“其实没想太多,就是想先试试……将来我可能会回到技术上来的。”   戴总有点羡慕他:“年轻真好,多试试、多想想,你肯定会找到适合自己的路的。”   转眼到了八月,何其在律所的实习期满了,提出了离职。   涂思淼也没留他,只说:“普成那个案子第一次开庭还挺顺利,多亏了你,接下来遇到别的问题可以继续咨询你吗?”   何其握着他的手说:“当然可以。”   涂思淼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挂了。   现在是午休时间,会打电话的……何其想起来那天法院里那个“跟踪狂”。   反正他现在也离职了,放飞一下自我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于是他指指手机问涂思淼:“你男朋友?”   涂思淼露出罕见的惊讶,凌乱了一两秒,随后就笑了:“还真被你猜中了。”   今年夏天闷热少雨,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何其从律所里出来,上了公交,车里的空调吹得他浑身舒爽。   这条路林荫浓郁,他靠在窗边看了一路的风景。   接下来,再找找看有没有私活能接吧,同时投投简历找找工作。   这一个月的收获很丰富,律所像个小剧场,各种各样的人和故事轮番登场,满足了何其的好奇心,也让他确信了,他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埋首于法律文书的时候,旁听开庭的时候,他脑海里的判断也渐渐清晰起来:他还是更适合当个工程师。   毕竟做了十几年的事了,它已经塑造了何其的思维方式,甚至已经成为他的喜好和习惯。   或许他这个判断并不准确,或许今后他还会做别的尝试,但这都不构成问题。   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有信心,经得起波折,也不害怕失败,秦百川就像他的肺一样,供给他源源不断的希望和氧气。   身体健康,爱的人也在身边,圆满了。   几天后楚楚回来了。   秦百川没事先告诉他,周日下午何其接了私活在家画图,秦百川说要去帮同事搬家,其实是去机场接楚楚了。   何其画图画得肩膀疼,起身到客厅左三圈右三圈做运动的时候,秦百川领着楚楚进来了。   何其一脸懵,秦楚楚扑上来就是一个巨大的MUA:“何其叔叔~”   秦百川提醒她:“以后不能叫叔叔了……可是唉,叫什么呢?”   楚楚自己做主了:“舅妈!”   何其:“……你都跟她说了?”   秦百川直摆手:“没有没有没有,都是我姐告诉她的。”   楚楚这次回来能住一个月,成都太热了,小姑娘住不惯,又想秦百川,秦湘干脆就把她送回来过夏天,九月初再回去上学。   “另外我姐的婚礼也是九月初,”秦百川说,“她问我们去不去呢。”   何其说:“去啊,你能请假咱们就去。”   秦百川苦笑:“我请假……得看运气。”   楚楚拽着何其的衣角说想吃好吃的,何其想了想,做什么呢……   难得楚楚回来一趟,何其对着日食记的视频做了个酸奶芝士蛋糕。   他带着楚楚去超市买了黄油、酸奶、奶酪和芝士,没买到盐渍樱花,就回家找出各种花茶让楚楚自己选。   茉莉、贡菊、金莲花……楚楚每样都选了几朵,何其把花放进温水里泡开,然后让楚楚把它们都洒在蛋糕最顶上那层明胶里,放进冰箱等着凝固。   秦百川在厨房里炒菜,偷空过来看了一眼,觉得他俩在过家家。   等到蛋糕从冰箱里取出来,秦百川不得不服了,那是一个开满花的蛋糕,就像一小片精致的花田一样,让人舍不得碰。   秦楚楚顾不得这些,何其切给她一块她就吃一块,最后一半都进了她的肚子。   秦百川敲着她额头:“越来越能吃了你。”   秦楚楚不服:“那是因为何其叔叔做的好吃啊……哦不对,舅妈!”   何其哭笑不得:“楚楚,你还是叫我舅舅吧。”   小姑娘舔着嘴边的蛋糕渣问秦百川:“那我管你叫什么?”   “也叫舅舅,”秦百川一锤定音,“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完) 作者有话要说:  何秦的故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 感谢大家的阅读和鼓励!!连发小心心送给你们 开了一篇新文: 《从天而降》,特种兵和理工受的故事~继续发糖~